后来战况越发紧张，战火不仅没有停歇的意思，拉锯的时日一长，还越发往后边的城池波及。当地的商会在观望，看看是否要撤离。怜天独中途离开过一次，机缘下又绕回了这座城。俩小孩老远听到风声，立刻飞快跑来看望他。

没两年的时间，两个少年身姿飞快拔长，远远一望，竟是说不出的相似。怜天独只觉得是一瞬，好似上一秒仍是个小小的卷成一团的团子，下一刻就已经长成了少年意气风发的雏形。

你让他背诵，他背得嗖嗖似的，你让他解释，解释了半天他先把自己绕进去了

大约就是一个平平无奇的背书小天才。

李尊长得飞快，稳重了许多，养出了一身书卷气，眉眼温润，像是会受女孩儿喜欢的那种模样，反倒是停桑，顽心未脱，光长了个子，面上妥妥的是个小孩儿，还是有些毛躁，见到怜天独，便开心地飞过来抱住大腿不撒手，好似时间并未产生隔阂。李尊跟在后面温温吞吞地像个小大人似的无奈地笑笑。

怜天独就特别慈祥地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

停桑虽这么说，但他其实一点儿也不憨。相反，有仙骨加成，他脑子转得快，人十分聪慧，学什么轻松就能上手，只是在变通上欠了些，没有李尊容易看得通透。不知是否只有仙骨的缘故，他显得有些性子执拗，一根筋地走着道儿，只能看着单行道上的事儿，很多东西难以理解，就是一个很单纯的理科料子。

他知道是知道，却仅限于知道，无法理解贯通。

怜天独见他没下来的打算，纵身一跃，也跟着翻了上去，他坐在停桑的身边顺着他的视线看，李尊早已不见了踪影。

停桑听着有些烦闷，说：“大人们都说城里也不太安全了，越来越多的荒民拥入了城中，官府限入管不得几时。商会一时挑头说要帮衬官府接济荒民，在城门口开设了恩济处，入城荒民能领到一袋救济米粮和一张薄毯子。伯伯觉得这是个好事儿，就喊阿尊跟着大人们去学着帮衬。”

他们这个角度，被丛丛屋脊遮挡了许多，却仍是能隐约看到更外边的大街上，衣着狼狈的流民浪一样地淌过去。怜天独是刚从城外过来的，入城时也注意到了。城中的街上越发冷清，不少商贩都关了门，仍要开门糊口的小铺子里人只呆呆地站着，站在柜台最里面，不敢吆喝，也不敢出门迎客，城中的不安几乎凝成实质。

到了目的地几方人就分道扬镳了，商行的人提前联络了商会，到商会安排好的住户处安顿下来，而镖师们自然去当地的镖局落脚。特殊时段，他们做这行的常人手不足，很少跑单程。多半是接了下一趟跟着跑镖跑回去，幸运些走一趟就成了，要不就接目的地就近的镖，辗转几趟才能回得家。

镖局地方有限，安排的都是大通铺，但不拘于镖师行动，接了单子知会一声走人就是。特殊时段，给个休歇的地方供吃供喝就已经很不错了，镖师们身心疲乏，但也习惯了，没有任何不满。

怜天独自己不怎么着急，为着心底莫名其妙的在意，他多在镖局中停顿了一些时日。俩孩子刚到新的城镇来，人生地不熟，除了家人就数跟怜天独关系处得好些，也跟他生出了亲近感。时局紧张，大人多忙，没时间看顾孩子，俩孩子知道他暂时不走，开心了好一阵儿，日日溜进镖局里来顽儿。家人有心给自己多添一条后路，默许了孩子们的行动。

他们联系了附近的其他商户，最后选中一座目前环境还算稳定城镇落脚，那镇上有商会，抱团好取暖些。一行人为防夜长梦多加快脚程，眼见局势越发动荡，所有人都提着一口气小心谨慎着。好在过了国界后，路况平稳，没有什么山地，陆面要好走得多，行程加快，后面的路程也是波澜无惊。

怜天独就问：“是好事儿啊，你怎么不跟着一起去？”

“我？”停桑指指自己，末了摸着头憨憨地笑笑，“我什么都不会，跟阿尊不一样，在那儿只杵着站，人家看我是个小孩儿，也不搭理我。还不如多学些武艺，以后在阿尊旁边也能护着他。”

李尊有仙缘，一时间还看不出仙缘落在何处，但怜天独本下意识就以为李尊应该会更亲近他一些，反而停桑想学的东西多而杂，学来图个有用，人只是焦虑，不像有意思入道。怜天独想了想，觉得兴许缘分一时未到。

怜天独做这一行有些时日，以他的能力，在镖局中有点儿声望。镖局里的人见俩小孩的黏着他，不怎么为难。小孩儿也讨人喜欢，镖师们拿他们来打趣，小孩儿也不恼。

大多时候，停桑和怜天独亲近一些。怜天独以剑入道，每天鸡鸣未起时就爬起身来做早课，百年如一日的开心耍剑，他们俩一过来就见着怜天独在那练剑，停桑很开心地就会过去掺活一脚。人多眼杂，怜天独练剑只能练个形，好似回到广陵山上学习儿童剑法的岁月，偶尔指导一下停桑入门基础完全没什么。他一心多用，若不是这个世界没有，另一手空着还能拧个魔方。

三人叙了许久的旧，快到日头正高时，李尊先和怜天独告了别，飞快地往城门的方向跑去了。

停桑扒拉着怜天独耳朵便说：“前线越来越乱，城里人也浮躁，打了这么久，完全没有好起来。伯伯有些担心，就叫阿尊学着掌眼家里事了。”

怜天独问他：“家中有决定什么时候离开吗？”

停桑听着抬起头来：“先生也觉得城里留不下了？”

怜天独就答：“留不留得倒两说，只是世道乱，从商不易，早着打算是好的。”

停桑懵懵懂懂的点点头：“听伯伯说，商会还在观望，他想先等着商会的意见。”

他想了想又接着道：“我猜伯伯是想先送我和阿尊去后方，他自己留下来。”

怜天独点点头，人一抱团，就会在抱团中得到安慰和力量，也确实一时脱不开身。商会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么多年的根基，想要移动恐怕不是一个简单的工程，可谁都不敢说现下的情况会不会变得更坏了。李家这般依附于商会的小商家，想要保全自身，多半得跟着商会便宜行事。

但同时，他作为一家之长，已经嗅到了风味，自然不敢托大。是有私心要保全家中部分财产和儿女平安的，分头行事大约是最优解。这大概也是为什么不过两年时间，感觉俩小孩儿都成长得飞快。时局如此逼人，不得不从。

停桑问：“先生这一回能留多久？要是有可能的话，说不准还能与先生便宜一路呢？”

怜天独摇摇头，笑着叹了口气：“可能没这个缘分了，我有事在身，路过这边，歇个脚看看你们，估摸着马上要走。”

其实怜天独这一次路过这一座城镇并不是巧合，而是怜天独特意绕路，专门来看一眼俩小孩儿的。

怜天独有一段时间没回广陵了，师兄妹们倒是热衷给他寄信，关系好的更是常简信互通来往，但他行踪不定，师弟妹们那点儿道行，捉不住他的行程。送出去十封信，倒是都能全须全尾地到他手上，什么时候到就说不定了。这样延迟的一来一往，许些当前国际形势他都有些消息滞后。

他不久前收到和真人的简讯，这才知道，最近战事频发，不单仅是他周身城池的个例。

这段时间不知为何，尘寰四境里多有战火点燃，而且多是一发不可收拾，战火越扩越大，时间俞长，僵持着太久反而不像是国家间的争夺常事。同样的事情发生得太多，四境就都是一团乱麻，仙门世家里有些人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劲儿，但又不好管。紧接着几个世家在战事中折了几个精英子弟，世家们坐不住了，往下一查，便发觉了这战火其中的古怪。

战事时人流变动大，常常有人变成黑户名单，不是失踪了，就是趁着战事更改了户籍，国与国之间、甚至域与域之间的界限被打破，人流往来神出鬼没，想要找出这些人的下落难上加难，最后地方多半当作黑户销毁了事。

仙门派了人来查，一查才发现上边变成黑户的名单中，多的是一些仙门原先定好了的、有仙缘而无仙骨的预备外门子弟。

牵扯仙门仙缘，又祸及尘寰，这事便逐渐摆上了台面，仙界委员会怀疑其中有人为因素推动，便发布公告，几大仙门纷纷派出门下长老子弟参与调查，连一向躲懒的和真人也给自己的爱徒去了信。

在信件的最末，和真人写道：

——随件附赠一枝晨摘灵明草，望奔波于挣钱路上五迷三道的铜板精醒醒脑子。

灵明草掉落信件的一刹那，怜天独恍然梦醒。

他一下子便联想到了才不久前护送的两人，和那原定落脚的城池。

一座被匪兵围困，断粮缺水，甚至已经不放往来的孤城，往里头一探，居然和平素没什么两样，居民仍然仿佛无事发生的劳作，一幅世外桃源岁月静好的景象，这就已经是最不正常的事了！

城中无田无粮，城外的路被截断，死尸铺满了护城河，城中居民吃什么喝什么都成问题，未防没能及时撤离的居民□□，城内管束应当更严，城中居民不可能如往常一般自由行走。

怜天独当时仅草草地看了一眼，便觉得没有异状。可他当时明明满心满眼地觉得不对劲儿，若非如此，也不会特意往城中跑一趟。但到了城中，却只是在边缘草草地看了一眼就觉得没问题。这么奇怪的反应，他到了今日才发觉，若不是和真人寄过来的灵明草，恐怕自己仍是蒙在鼓中。

怜天独一只手捏着信，靠在椅子上，头痛地揉了揉脑袋。

倒不是他夸张，以怜天独之能，在同辈之中已是无人能出其右，各大仙门中也少有人能与他比肩，若非头顶上有个师尊还没退休，现在也该是由他坐任绝剑峰主了。更新最快 手机端：https:/m./

能够越过怜天独蒙蔽他的感知，这事后的能耐远出他的想象。

怜天独想了想，将情况说明回信给了和真人，和真人很快便给他回了信，怜天独打开信件一看，信上就俩字：

无语。

怜天独：......

信一翻，背后还有一行：

莫担心，爱徒的脸就是为师的脸，爱徒的钱就是为师的钱，如此糗事，为师会替你瞒着的。

怜天独：......

怜天独回头再打算远远地调查一番当初那座古怪的城镇，却发现那座城镇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彻底从地图上人间蒸发了。问及周边寻常百姓，他们的记忆完全无法对应，所有指向那座城镇的线索，仿佛都被扭曲，重新指向了其他的城镇或是其他地方。周边人的记忆中都有合理的说法，严丝合缝地被拼接了起来，就算以灵感探知，也无法发现其中的漏洞。

若不是那枝灵明草就在他怀中散发着香气，怜天独都险些以为是否自己的记忆出了误差。

怜天独想起那俩孩子，便绕道去看一看俩人是否平安。

怜天独回忆着前因后果，看看是否哪里还有缺漏的地方，他看着停桑，像是寻常聊闲话一般突然问起来：“停桑，停这个姓氏似乎很少见啊？”

停桑点点头：“我父母都不是这边的人，老家在很远的地方，要越过好几个国家呢！具体出身哪儿......我也没有印象了。我父亲姓停，母亲名桑，他们俩懒得给小孩儿起名，干脆就直接各给一个，起名叫停桑。”

怜天独同样在姓名上深受其害，突然就感同身受起来。怜天独道：“我之前听你说他们离开很久了，你对他们俩还有印象？”

停桑便笑：“还是有的，他们俩离开时我都记事了，有一个大概的印象。他们俩当时走得很急，不方便带着我一起，这些年来信也少，但伯伯待我很好，都是不瞒我的。”

怜天独奇怪道：“你父母都不是这边人，怎么留你在这儿？”

停桑想了想：“这个......我也不太清楚，我小时候起就没见过家中其他亲族了。我娘好像是小地方的世族，族人众多，管不着他们俩吧？伯伯以前四处经商，认识了我父母，我父母是四处游历的，结伴同行了一段，他们关系很好，听说也是生死的交情，我爹娘就拜托伯伯照顾我。”

“世族啊......”怜天独感叹了一声，很轻地笑了一下，他揉了揉停桑的脑袋，“我们也是经常四地乱跑，说不定路上也会有缘见过。若有机会，我再替你托信。”

停桑抱着膝盖，又憨憨地笑了起来：“那先谢谢先生了。”

“我想想啊，”停桑歪着脑袋想了好一会儿，“我爹叫停风然，我娘叫......”

“公输桑。”

他三下两下地爬上了屋檐上头，镖局在城门不远处，从上面可以眺望城门处。但停桑个子还没长得多少，一眼过去只能看见密麻的屋顶，临近城墙边，街上安安静静的，很少有人路过。

小孩儿也不添乱，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怜天独不出门，他们就停顿在镖局里，看镖师们来来往往、练武接单很是新奇；怜天独要是偶然出去一趟，他们像俩背后灵似的紧紧贴着他身边，又警惕又好奇，真跟个小兽似的。

李尊的性子安静，人还带着天真，是家里常爱的乖宝宝，过来时多半拎着一本书，有兴趣就跟停桑挤在人堆里凑热闹，没兴趣就找个就近的地方看书，看累了一抬头，能找着熟悉的人就好。停桑比较爱闹，有人在院前练练身手，他指定会缠过去看两眼。如果对方恰有兴趣指点他一两句，他就再开心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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