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桑虽常居世俗，但每年也都会回广陵点卯，并不是全然不知仙门中事。何况他的师尊是怜天独，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都是怜天独座下唯一的弟子，怜天独和他那不着调的师祖不同，笃信‘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爱拼才会赢’的人生信条，直到今天都有每天练剑的好习惯，对亲近的后辈普遍热衷开小灶，更别说是座下的直系弟子。

总而言之，于术法一道，李桑自认还是颇有心得的，他常居世俗百年，也不尽然全靠说书过日子。再高明的术法都应当有痕迹，再圆润的阵法也都会留下破绽，直到他如今踏入这方天地，才知道自己所见仍是渺渺。

他表情太过凝重，以至于李桑一时间不知道待在他前边发呆的人是不是本尊或是又是一具幻象，应不应该打个招呼，等凑得近了，李桑才试探道：“九师叔？”

九思者终于回过神来，他似是认命叹了口气，道：“是我”

旬中漠于李桑而言已是很久之前的伤心地，他百年间或真或假的调笑，无数次翻出伤疤来凝视它，自己已能淡然处之。但淡然处之并不是无视，他和自己寻求妥协，每一次正视，都会知道自己是痛苦的，他接受了，仅此而已。

如今伫立城门下长久回望，记忆中冰冷的轮廓与热闹的人间相重合，这分明就是几百年前的野菱，未曾经历战火的摧毁和洗劫。

李桑不觉得怀念，只觉得心底宛入坠入冰窟，一片冰凉，他从开始修道就知道，时间是掺和了天地相关的法则，与世间所行的道都不同，如果这不是幻象，又有什么东西是能够违逆时间，重塑当时的呢？

老黄牛缓慢踱步走出城外，没电许久的铭牌才终于发出一声轻微的响声，李桑一抬头，看见九思者坐在城外的小亭中望着城门不知思考着什么。见着是他，九思者先是一愣，然后半晌说不出话来。

李桑楞了一下，他本能地觉得不对劲，但实在是寻不出一丁点的破绽来，旬中漠人迹罕至，他也不是不曾提防，可若说是落入了谁的陷阱，那这施术者手段太过高明了些，别说他之前什么也没发觉，就是这一路走来，竟未有任何端倪可寻。

李桑又行了一段路，本想先和铭牌感应处汇合，可自从走出了黄沙后，铭牌的感应就像被隔绝了般，时灵时不灵的，对方信号本来也差，他这边断了电，两边是更难感应了。

他又行了一段路，走出了城池，直到他准备离开城中，看到城外有些熟悉的景致时，才发觉了哪里不对劲。

得到回应，一位酒家伙计打扮的小青年推开了门，他笑眯眯的，先是给客人定好的早食上了桌，一边打招呼道：“小公子早啊，这是您定好的早食。”伙计单手麻利地擦起了桌子，干净了才将客人的饭食上桌，紧接着又热情问候着，“您需要帮忙吗？”首发 www..

李桑摇头：“小哥有心了，我自己打点，已经成了习惯。”

一些人身上有缺，心里反而更加要强，这时就应顺着他的要求，将他同常人对待，伙计深明这一点。他赶紧讨好地笑了一下，说：“唉，那就不打扰您了。”

还没等李桑来得及继续追问，门外突然响起了不疾不徐的敲门声，李桑腿脚不便，又没了一只眼，只胜在耳力感人，所以从不落锁。他轻咳一声，掩盖了小木人本就不明朗的低语，回应道：“进来。”

——他对这个城市熟悉得太过违和，违和到，甚至自己都没发觉，他对这城市竟是熟悉的。明明不是一条直道走到底的城郭，可他一路未曾问路也没人说过什么，径直绕过了长街小巷走完了一个不小的城市。

李桑在城门下良久回望，他只见过潦倒又空旷的野菱，城中无人高声喧哗，家家门户紧闭，也没有跑过的快乐孩童和携手逛市的人群。一遍遍回忆，就把当时的景象刻在了脑海里，反反复复百来年，他的记忆率先欺骗了他，以至于模糊了印象，那个令他无数个夜晚辗转反侧惦记着地方，与记忆稍微有一些出入，他都认不出了。

门一关上，李桑正坐对着房门，他盯了那闭合的房门许久，仍是觉得神奇，他忍不住感叹道：“虽然待了许久，但怎么看都像是真的，不似幻象。”他轻笑了一声，“只凭我，可能现在还被困在阵法中，只以为是走出了旬中漠，不知今夕何夕呢。”

李桑不是活泼炽烈的停桑，也不是天真文静的李尊，多年的风雪沉淀下来，磨合出了一个待润有礼，又特别亲切的人。他眉目清隽，说话温吞细语却很专注，待人周到谈吐不俗，身上的残缺不显得可怖，反而让人感觉可怜又可佩，一接触起来，便顿生好感。

连伙计都愿意体贴他一二。

李桑不会特意避开这一块地方，但若知道，也不会前往。

他原本只是路过旬中漠附近，休歇换栈时，感应到铭牌上传来断断续续讯息，他原以为是哪个弟子遇上了难处，秉持着同门的关怀之情赶来看一看。

九思者又道：“我说这时间流速怎么加快了许多，原来是你进来了。”

从九思者的解释中，李桑才明白了他们的大概现状。九思者原是追寻着什么东西追寻到此地，误入阵法之中，等他意识到阵法是什么的时候，黄沙已经远去良久，他也被困在其中，暂时出不来了。

他们其实仍在旬中漠的某个地方中打转，九思者探测过，应该有两三个城池大小，每一次走到阵法边缘，就会从阵法的另一端重新进入，从这一头进又从那一头出，就好像一直在一个圆内兜转。每当他们重新进入一次阵法，阵法内的时间都会向前流逝一段，或许是几月几年，也可能是几十年几百年，但如果他们在阵法内滞留，阵法的时间就会在他们停留的那个节点上正常的流逝。

但时间在他们俩人的身上也是正常的流逝，寿数百年者百年寿终也会死，好在他们俩都是仙门中人，暂时不至于被寿数所困。如果他们一直停留，阵法与外边的时间有时间差，他们会一直被拘束在这方寸之地，再也逃脱不出去。

九思者进入阵中的时候还是黄沙漫天，旬中漠将近百年的时间都被黄沙覆盖，以至于九思者竟一时间没发现不妥。他几次出入阵法，往前推移的时间大概仅是几年几年的推移，不知过了多久，才出现了一点绿荫，但也尚未出现人气。而李桑一进入阵中，才几次出入，竟已往前推移了几百年！直推到野菱仍在的时间点，李桑才稍稍发现留了些许端倪。

九思者尚未有动作，时间的跨度一下变大，九思者立马就反应过来有人新进入了阵法中，按这个进度，推移的时间一下子就会推移到头，两人尚在阵中不知时间太过会出现什么变故，九思者只好停止试探，待在阵法边缘等着来人汇合。

他怎么也没想到来人会是李桑。

那时候九思者还是正常状态的模样，他们俩一边搜集信息一边试探，九思者就在每一次试探和阵法变化间试图拆解阵法或是复刻，屡屡失败。

九思者虽然是走单纯的科研学术路线，但在当世间也是有着数一数二的大能名头，在学术上更是登峰造极，他都拆解不出来的阵法，李桑已经很难想象此间阵法涉及的层面之广。

他们后来又不知进入了阵法几次，时间越过野菱，径直向前跑去，越是往前，李桑开始觉得身体逐渐虚弱，一开始是术法的感应变得单薄，五感感知减弱，后面更是身体直接衰弱了下去，一天之内竟会体力不支，探索的时间一久都觉得呼吸困难，常觉困倦。

九思者想了想，才道：“应是已经越过了你出生的时间。”他眼色突然凝重：“按常理来讲，你本应从青年到少年重归于无，但你......情况有些特殊，尚留得下来，只是与现世世间的联系逐渐切断，才会开始衰弱。”

九思者似是有些懊恼：“我原也猜想过这，因你一直未出现什么异状，倒是我倏忽了。”

九思者忧心过头，不打算再继续试探下去，企图把时间线往后拉一拉重新将李桑的联系维系上。李桑就劝：“师叔不必担心我，既已经越过了我的时间点，说明我最坏就是这个程度了，反倒没什么要紧。若是不找到阵法中的节点，我们来来回回的等时间，不知要到猴年马月才能从阵中出去。”

九思者看了他一眼，最终还是同意了接着探寻，他看着李桑道：“脱阵之前一定要先将时间线拉回去，否则一旦脱阵，也不知你是会维持这个状态还是直接归于虚无。”

李桑靠在老黄牛的背上点点头。

但凡阵法，必然会有一个“目的”，这就是所谓的阵法因果，这个‘目的’，就是所谓的阵法节点。如果这个阵法想要维系，有两个先决条件。一是可提供维持阵法发动的力量能源，二是阵法仍未达到存在目的。

如果凭两人之力无法切断阵法能源，那就只能去寻找节点从而推衍出阵法的出入。

直到两人某一次再次进入阵法中时，一直没出任何问题的九思者突然变成了一粒皱巴巴的种子。突遭横变，两人都没能反应过来，皱巴巴的种子一下子掉落到了地上，孤单地滚了两圈。

李桑明明感应到铭牌的发出点就是旬中漠，他在黄沙埋没的潦倒之地漫无目的的搜寻，只见楼影古刹都是百年前的痕迹，他还没感叹，不知为何走着走着，竟走出了黄沙，寻到了繁华的城池。街上车水马龙，叫卖的吆喝和逛市的热闹人群来回交错，路旁高楼玉宇，买卖杂综，仿若他在旬中漠中企图从枯死的黄沙中寻觅出一丝生机的时间才是错觉。

伙计收拾好了正准备离开，又想起什么似的提醒了一声：“昨日您那位同伴差着小的知会一声，他早间有事，过了午时便来接您。”

李桑点点头，说：“我知道了，多谢小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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