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上人好，”白阖笑道：“你呢，任务麻烦吗？过完年我也松快了多，有什么能帮你的吗？”

伯容谦摇头：“过完年师父也差不多来接我了。”

修行不久的伯容谦一脸傻笑。

云峰镇离笃月山近，因此离大型的城市远些，又偏又小，到了年关人还少，除了守岁以外就没有什么别的活动。守岁时间过后，许多人都熬不住过夜的困意，纷纷熄灯休息，留下屋外大串大串的红色炮纸皮。过年岁时人太少了，稀稀拉拉点的几个灯连地上的纸皮都不够烧的，连守夜人都放了假，伯容谦走在小镇的街道中，街道空无一人，空空的只有风吹过，把檐下的烛灯吹暗了几分。

白阖一愣。

伯容谦眼睛一转，立刻反应过来：“谢谢白阖哥管我吃饭，给你添麻烦了吧？”

白阖就笑，一点头示意：“吃饭。”

他给伯容谦夹菜一边说：“我也是个外人，又是在官府登记过的，归官府管，哪有什么麻烦？你在笃月山上修行应当不久吧？孤身一人，云峰镇又远，外头林子那么密，不管你，你可不是要露宿了么？”

白阖不知道他的心理活动，只是见他低眉垂眼的吃饭模样，不知怎的觉得有些可怜。白阖小声安慰他道：“不是你的问题，镇上本来就对外人、特别是仙门的人有些不信任。”

云峰镇离广陵仅五日的脚程，但不属于广陵管辖范围内，而是属笃月山上笃月门下行，归属笃月门管理。‘云峰’带个峰字，指的就是附近最高的笃月山，伯容谦找的借口也是借的笃月山门人身份。但是没想到这个笃月山门人的身份没给他带来任何便利，他在这待了三个月，不曾见到有笃月山门人在此地驻扎或是巡逻的身影也就罢了，连往来仙门中的人都少得可怜。

伯容谦抬起头认真发问：“为什么？”

就算伯容谦说他辟谷，白阖也不好意思连口饭都不给人吃，每次总会准备他的份，然后喊他开饭，这样伯容谦就十分口不对心地立马下床跑到餐桌去。

伯容谦低头啃饭，还一边跟人家拉家常：“白阖哥，我听东家说你是这几年才搬过来的，你接着是打算常住在这里吗？”

白阖说：“我落哪住哪，一张嘴吃饭，怎么都行。”

瑶月尊者入道多年，伯容谦平时事就多，偶尔松懈下来都在睡觉，身上懒得慌，平时根本不用吃饭，更不用说做饭。他有好吃的也会跟着吃，没有就拉倒。在小医馆里，一日三餐都是由白阖负责的。

白阖想了想：“我是听东家说的。以前的云峰镇比较杂乱，妖鬼横生，归属仙门管理。仙门会在附近置办俗世的产业，以便安置他们的一批人员，镇上的人则帮着接应仙门中人的往来。相应的，如果附近的城镇发生了什么凡世无法干涉的乱子，仙门中也会派人出面处理。”

白阖继续道：“后来世道乱了，镇上几次请求仙门庇佑，仙门都以无声回应，还陆续撤出了安置在镇上的产业。镇上人觉得他们是被仙门抛弃了，就再也不愿同仙门往来，他们重归了朝廷的管束，拒绝接纳一切仙门事物，直至今仍对仙门中人有些抵触情绪。”

伯容谦边吃边讲：“我觉得镇上人挺喜欢白阖哥的。”

白阖说：“以前也不是没去考过，没考上。县里的先生看我可怜，又认得县府上的人，推荐我去做抄录官，勉强过了几年。后来发了灾年，县里的人口越来越少，收入管不上我吃饭，人家就不要我了。”

白阖夹了点菜塞到伯容谦碗里：“现在这样就挺好的，过得下去我就在这住下，过不下去就换个地方。”

他夹了一筷子的空气，自己也没注意到，压低了声音说：“事情办完啦？”

伯容谦编瞎话编得顺口：“才没有，我什么都没做成，师父嫌我了。”

有个镇民睡前忘了小解，这会猛然记起正着急起夜，一推门，就和门外的伯容谦撞个正着。

伯容谦转头盯了他一会，像是在辨认他是谁，然后他站定了，轻轻挥手打了个招呼。那人却非常匆忙地冲进了一旁的茅厕，看都没看着这个大半夜在镇中晃荡的奇怪活人。

伯容谦盯着已经无人的原地一会儿，吹了个俏皮的口哨，又继续往前走了。

伯容谦作为广陵掌门，门内事务堆积如山，门外建交多如牛毛，一般情况下非常繁忙，他翘班翘了个把月，度假度得整个人都不太想回家，可一旦回了家，要是给不出一个什么结论这翘班行为可就说不过去了，搞不好再想下山都困难重重。

小镇平平无奇，别说几个失踪的仙缘之人，就连平时一个路过的仙门之人都难寻万分，可云峰镇就在笃月山山脚，上山出山，最近的路程都要穿过云峰镇，镇上人凡胎肉泥，仙门中人想来想走都是悄无声息的。一镇凡俗，真能凭意志力拒仙门中人于千里外？

想得到多。

他伯容谦一派之首瑶月之尊，欠师弟的钱还不上的时候还不是照样大摇大摆从师弟门前抄近路过？

指望仙门中人的良心实在是太过虚无缥缈。

况且失踪的几个仙缘之人追踪的最后地点都指向云峰镇，哪怕只是落个脚呢，镇内怎会一点气息都没有？伯容谦苦思冥想，怎么想都是有人做了手脚，刻意抹去了气息。

伯容谦从小医馆走了半路，邋里邋遢地踩着脚晃晃悠悠地走，一路慢慢吞吞，可大家过年夜消耗太多睡熟了似的，对外头的聒噪一无所觉。他最后停在了府衙门口，府衙门口的灯笼没点着，门前是黑乎乎的一片。云峰镇真的太小，府衙总共派了两个人，一个回去述职，另一个就连夜也不必值了，府衙里头就连个光都不点，省了灯烛钱。

伯容谦往前走，大门自然而然地漏出了一条缝，好像那缝本来就在那里，是上一个离去的人没把门掩实。他打量似的绕屋子转了一圈，府衙同是又小又破，朝廷都懒得光顾这个小地方，假模假样地派了两人来，却也不怎么在乎这小镇能提供什么天大的价值。于是连建府衙的预算都没拨款，直接找当地的人盘了一间稍宽松的屋子完事。

府衙内头寒酸得没什么好看，伯容谦转了一圈，直奔向库房去。

在以前官府管不到这种犄角旮旯的穷乡僻壤的时候，镇上一切文书记录，县志收藏乃至于镇中落户都是收在镇中土庙里归管。看庙的多半是和仙门有些关系的凡俗，有点文字功夫但不太利索，仅够帮着镇上整理文书。

云峰镇和仙门断去往来，看着土庙的先生也就一并烟消云散，直到朝廷介入，这些东西统统归了官府来管。

说来很巧，广陵祖产位有洞天福地，除了底下几个驻尘世办事基地的山头，和俗世羁绊并不太深。广陵自给自足，虽正常的情况下也没真到闭关锁山的地步，但确实有封闭的资本，有了资本资本就有了底气，不大热衷于像其他门派那样在尘世中留置大量产业供给山门用度。ぷ99.

末法之后仙门重塑生机，掌门伯容谦一样有万机要理，广陵建交建到尘寰四境，依附着广陵借力而生的门派密密麻麻，你让一个地主翁说他们家楼底附近有多少个小卖部，那他还真说不清，伯容谦同理。

他这次能灵光一闪地想起编造一个笃月山门人的身份，是因为三十多年前广陵附近第一起仙缘之人失踪的事故报告，是笃月山人亲来广陵上报的。

广陵作为末法后响应《友爱相亲携手共建太平仙门》提案的仙门委员会成员之一，又是大门大派，本身就有紧急情况救援周边小山门的义务，笃月山人亲自来求援，广陵自然是回应了。

不过具体的事情伯容谦不太清楚，笃月山人来广陵求援时他刚好出差，回来的时候又撞上代掌门师弟向他汇报，说派去笃月山附近调查的广陵弟子已经失去联系有一段时间，就在刚刚，他身上的广陵铭牌也一同断去了联系。

伯容谦眉头一皱，心说这还了得，毕竟广陵弟子出门在外游历的时候出了点什么问题那是修炼常态，他们作为师长,不是看小鸡啄米的母鸡，实在有心无力，管不着也管不了。

但这是在家门口附近出的事，末法之后，瑶月尊者守山立名，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猖狂的人敢到广陵门口前来挑衅了。

这个要紧，问题很大。

伯容谦赶紧冲过去看了一眼，好家伙，那个派去调查的弟子在笃月山附近调查了几个月，什么异状都没查出来，只能归结为普通的失踪案件——笃月山附近归笃月门管理，比较松散，没落入朝廷户口，那时发生几个失踪案件是再普通不过的事。

那弟子不知道都收工打道回府了多久，早跟笃月山人和代掌门打过报告，那报告堆在代掌门的桌子上个把月，都压出了灰，他的亲亲好师弟硬是没能发现。

——代掌门师弟把那调查弟子的字牌和另一个正在历练的弟子字牌搞混了，一个是“己”，另一个是“已”，刻的手法又及其潦草有些模糊，就这么搞出一出乌龙。

伯容谦无语，再三确定周边确实无事之后，他就自行回广陵洗澡睡觉去。

直到根本不故的故地重游，白阖再次提起，一点点细节累加，伯容谦终于想起来了。

笃月山虽说比之广陵只是一个小门派，但好歹坐拥一座山头，门下弟子几百上千，连周边的产业都打理得不错，想来和凡俗的牵系也不浅。就这么一个门派，仅是周边附近某日突然失踪了一个仙缘之人，就能请日理万机一山之长的笃月山人劳师动众地上广陵求援？

仅是仙缘之人，甚至未曾人笃月山门墙，好像家中一粒绿豆突然不见，很有可能是滚到了床底下，就为这还得报官查探一番？伯容谦归山时已结了事，从头到尾也没见过笃月山人一面，仔细想想，一件只要跑两步就能得出结论的事，笃月山人还需特地跑到广陵一趟，是预见了什么，还是发现了什么？他所求之事到底为何？

总之是疑问颇多，伯容谦心有所感，直奔库房里堆积了十几年灰尘登记造册的户口名单，要找三十年前云峰镇的人口住户登记。

伯容谦拨开层层的灰走到那堆书册前，尚不必翻开，光是看到那有两指厚的泥灰心里就冷了半截。

再从泥灰里挖出那一本还没有泥厚的居民户口册时，另外那截心也跟着前辈一齐撒手人寰——那户口册得有几十年没动过新笔了，翻页翻到底，封底还有两页，最后写着字的一行记着一位新记名的新生儿，是个男孩儿，整整好好三十四年，婴孩儿也都该成家立业又诞新子了，可三十多年这本户册未再记过一个名。

伯容谦师父飞升了几百年，只每月被他按需拉出来溜溜才会出现在人世里，哪儿用上派哪儿，充当着各式各样的师父身份，伯容谦也淋漓尽致地体现了逆徒的名副其实。十渊剑尊升前就不太能管上他，升后更是鞭长莫及，只有嫌他这点倒是真的。

伯容谦又问：“你读那么多书不打算去考试么？我以为大家读书都是为了考试的。”

白阖就笑：“没那个天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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