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以为，他们还会有很长的岁月。

却不知岁月就戛然而止了。

而万象樽的‘容纳’为这个灵魂提供了依凭的外壳，万象樽虽不能阻止他的死亡，但在万象樽之内，这个死亡的过程被无限拉长，灵魂的损耗也被最大程度的缩减。不知万象樽的‘容纳’能够维持到几时，但可以知道的是，只要白阖的灵魂还没有彻底消磨干净，‘白阖’就仍存在于这个世间。他仍在‘死’之中，但一时半会儿还没有到达死的终点。

——一个正在进行时的死亡。

伯容谦若足够警惕，或有足够的小心，就应该明白，活在这世上的人都一样，谁不是好好的活着，就突然没了呢？他无法怨恨命数，因他第一次遇见白阖，便知他只是个凡俗之人。是他不自量力，非要将情爱托付。

——只容纳了一节时光内，白阖的灵魂。

人死如灯灭，形容的是一截灯芯燃尽后火光无从依附，只好消散如烟的情形。肉身与灵魂的死与生类同，肉身寿尽，灵魂无从依凭，就被消磨干净，这个过程很有可能仅在一瞬间，人便彻底死亡。但偶尔也有例外，比如某人的灵魂特别强大，消磨的过程就会相对缓慢，肉身寿终后，灵魂还会短暂的存在一段时间，但也只是相对缓慢，不会超过一天。灵魂单独存在的时间内，仅仅有意志存在，无知无觉，无悲无喜，没有任何感受，无法表达，也就是仅是‘知道’本身。

躯壳是灵魂的保护壳和依凭，就好像头颅骨是大脑的保护壳，一个单独的大脑没法存在世间内，灵魂同样。

伯容谦一时无法接受，千般走投无路之下，他想到了那只放在瑶月殿角落处的万象樽。

万象樽以‘容纳’为道，是个概念性物品，已具备道果雏形，未必不能容纳‘生死’。白阖在将万象樽送给伯容谦，到他在殿内某处发现万象樽之前，有一段时间的空档已经达成了万象樽的容纳前提条件。

伯容谦想，既然万象樽能容纳一镇的‘死气’强行塑造生机，那为什么又不能容纳一个人的生与死呢？

凡身俗躯，常年累月在广陵之内受着仙山福泽的蕴养，白阖到了六十多的年纪也只是两鬓稍染了些灰白，耳目清明腿脚灵便，看着几乎没什么变化。前一天他还从断尘缘下广陵去买了点应季的蔬果回来，断尘缘上下，他也只是稍微有点儿喘。第二天，他便在睡梦中离去了，无知无觉，走得没什么痛苦，算是万幸。

只是伯容谦不能接受。

他没办法理解，前一天还好好的躺在自己身边的人，如何就能一睡不醒了呢？

普通人若侥幸一辈子无痛无伤，能够活到七老八十已属高寿，十分不易。何况白阖早年奔波流离，活在有今日没明日的绝境中，早积攒了一身的沉疴暗伤，本应壮年多伤难等老年，能够走到六十多的寿龄已经是在广陵福地仙山好生将养的结果。手机\端 一秒記住《www.》為您提\供精彩小說\閱讀

然而结果并未能完全如他所愿。

生老病死毕竟是天道最基础的条律之一，古往今来以此为道者数不胜数，却最终无人能证，可知此道途多艰。万象樽的‘容纳’只初现了道果雏形，尚未圆满，死的气息和真正的‘死亡’是两个概念，凭万象樽之道，根本不可能容纳真正的生死。

时光对白阖分外留情，他几乎没怎么变过，很容易让伯容谦产生幻觉，总以为时间还没过去多少。事实上，对他而言也确实如此。

可他什么事也没有，只是，寿终而已。

伯容谦从未觉得‘寿终正寝’这四个字竟有这么折磨。

一连好几天，瑶月殿大门紧闭，广陵门人小心翼翼，不敢经过瑶月殿前，只颐天真人远远地看着，在门外时不时问一声，得了随便什么回话就离开。

伯容谦最初和白阖在一起的时候也有想过，万一白阖离去了应当怎么办呢？这个问题得不出结果，他当时想，那也是无可奈何之事，白阖毕竟寿数有限，真有那一天也只好面对，现在且先过好当下每一天。

伯容谦捧着酒樽，看到杯底倒映着瑶月殿的一角旁，突然出现了很淡很淡的虚影，那个虚影只有浅浅的一层白色，不仔细看，还以为是酒杯中的反光，只模糊能辨认得出是个人形。他将脸贴近酒樽，手盖着酒樽的杯口，大约是怕过往的风惊起涟漪打散了倒影，又想感受一下倒影中的温度。

他十分珍重地将身体缩成一团，把酒樽紧紧护在怀中。

万象樽能够容纳灵魂的死亡之事闻所未闻，若是这个消息漏出去，想来众人都会对万象樽虎视眈眈。伯容谦旁敲侧击地向公输氏族和鬼府打听过，但一直没能研究出将灵魂重新依凭在其他肉身的方法。若能成功，这或许会是仙门众人所追求的长生不死的另一面，而伯容谦并不敢张扬。

他开始常年累月地向万象樽供给法则之力，又一直躲在瑶月殿中，非重大事故绝不出广陵，瑶月殿被他弄成了最安全的地方，风吹不透雨打不进，殿中的时光像被凝固了，长长久久地停留在某一瞬，好似从未变过。

只是几多尝试，便几多失败。他不敢拿万象樽做实验，便只好将自己的灵魂割裂出一点，拿自己的灵魂做实验。切分出去的灵魂和本身感同身受，伯容谦每每以身试法则，多少苦痛不堪言，伯容谦只觉得这样的痛苦令人安心。

他在瑶月殿内的时候，就会将万象樽摆置在原先的位置，杯中倒影能够映照出瑶月殿内的案桌旁，那个身影就在水光里的案桌旁边。伯容谦坐到案桌旁，他的身影也会出现在杯中的倒影里，倒影和现实中无限重合，他就能再一次牵到那个人的手。伯容谦往往会这样坐着很久很久，两个身影虚实交汇的间隙中，手掌之间在虚空中泛着凉凉的温度，他忍不住握紧了。

握了一手空空。

伯容谦心满意足。

后来有一年，广陵发生了一件大事，长年坐镇广陵的瑶月尊者少见地离开了广陵。

广陵与风芜世代交好，风芜大喜之时瑶月尊者还去过风芜贺寿。后来风芜山长诞下一女，取名趋盈盈，趋盈盈十五岁刚脱去一身尘骨时就已经送到了广陵内进修学习。广陵以瑶月尊者为首，虽如今瑶月尊者大半时间闭门不出，但为表重视，趋盈盈还是在瑶月尊者那儿挂了名，平日里就和广陵弟子们一同学习。

伯容谦不常走出瑶月殿，因这一层关系，趋盈盈来找他时他也不会拒绝，多多少少也指导过了不少课业，趋盈盈算是瑶月尊者的半个徒弟。

趋盈盈迈过山海大关不久，就在下山与其他门派弟子同游时私自结伴擅闯了蛮荒，等各门各派的长辈们纷纷发现不对劲时，这几个小的已经在蛮荒内失了联系。事关广陵风芜两门关系，而且也有不少广陵弟子牵扯其中，瑶月尊者接到门人回报，只好前往蛮荒出手捞人。

然而终究是迟了一步，这几个胆大妄为的小弟子们终归都为自己的狂妄付出了代价，死的死、伤的伤、一行人折损过半，广陵折损三个弟子，趋盈盈也失了一条腿，众人慌慌忙忙地进行援护救助。

正当众人手足无措之时，瑶月尊者却再次孤身深入蛮荒，到了尚未有人踏足的蛮荒深处。谁也不知道瑶月尊者从蛮荒深处得到了什么，或者说，悟出了什么。

只知道瑶月尊者在离开蛮荒之后，又一次躲进瑶月殿中开始了长久的闭关。

只是众人皆知，在漫长的闭关之后，瑶月尊者，弃道了。

广陵内多以剑势入道，比如十渊剑尊，他的道证在一个‘无匹’之上，集道之大成者，因此所向披靡，世间少与人匹敌。

可瑶月尊者不同，剑是君子之刃，两面开锋，一面对敌，一面对己。持剑者需时时刻刻保持在边缘的线上，自律己身，又锋利向前。

瑶月尊者证的却是一个‘自在’，自在之道，需随心所欲，无所顾忌，像刀。刀锋向前，他只需挥舞，不见来者，不见己身，故而他强则强矣，孤也孤到了极致。

瑶月尊者证道已久，弃道再证，无异于撕开血肉将里边长成的骨头打碎，一根一根重新再长。过程不可谓不痛苦。而且痛苦尚在其次，证道本身就是一件开山趟海的难事，劈日月以证己身，夺天道以臻己道，再来一遭，本身道果既毁，道心动摇，重新得道之事难于高天。

广陵经此变故，谁都不知道瑶月尊者到底在蛮荒中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所有的事情都指向蛮荒，于是连风芜都不再好跟广陵计较看孩子不力的事，只要求广陵全力救治趋盈盈。

只是两门之间也多多少少留下了裂痕。

而伯容谦呢？百年寻道，竟真让他寻到了再证道果之途，等瑶月尊者出关之时，颐天真人才发现瑶月尊者的状态好像重新回到千年前方踏上证道果之途时的样子。

颐天真人满头大汗，瑶月尊者以守山广陵战而出名，力压群雄，令垂涎之人退避三舍。如今弃道再证，实力定然缩水一截，不知那些盯着广陵蠢蠢欲动的人是否还在观望这一头，总归是不那么让人松口气的。他问瑶月尊者道：“师兄，这回证的什么？”

他其实对伯容谦的实力还是有一定的自信，别人觉得难于高天之事，颐天真人觉得若是伯容谦的话，说不准倒也没那么困难，就是时间长短的问题而已。

伯容谦大概也看穿了他的小心思，可他给不了颐天真人什么保证，于是只轻松道：“生死。”

颐天真人：“？？！！”

等时间飞逝，伯容谦猛才意识到，竟会有白阖不在的这么一天也成‘当下’，他却说不出一声，‘无可奈何’，便不知如何度过了。

伯容谦想，他若是受伤，那他可以寻来世间尽可用的仙草仙灵，他若是病痛，广陵丹凌峰上有的是可治百病的灵丹妙药，丹凌峰主宋成君也是当世难寻的圣手；他若是遇人毒手，伯容谦说什么也要报复回去，使尽手段竭尽所能，总要有人来承担他这心底的痛苦和愤怒。哪怕是他外出时遭遇了什么意外，伯容谦好歹能够骗骗自己。

至少不必像现在，满腔难言，不知如何倾泻。他张了张嘴，也不只是要说什么，可什么也说不出，只是将心欲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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