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容谦命硬，伤成了这副模样，一口气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身体道果都在不停掉境界，还顶着背后不知哪边人的追杀，怎么看都难逃一死。结果天毒谷的双十年一手精绝毒术诅咒，道果又偏近‘万法’，他对同文之书有点儿兴趣，赶好不如赶巧，听闻西行国之事赶紧出门来看热闹，路过附近，闻着味儿从土里挖出了半死不活的伯容谦。

双十年笑得极不厚道，说他这一手死生之道转修得可是一绝，福小命大不说，好歹能够入土为安。

伯容谦比划：怎么落在这了？

小团子干瞪眼。

双十年说：“唉，你们广陵不就讲究这个嘛，什么——生寻来路，死当归处。”

瑶月尊者高高在上，他若问一句，广陵自然不会不管他。可死生路漫漫，俗尘天高地远，行道之路一步一岣嵝，心中执念一路一鸿沟，谁也帮不了他。

战争开始的时候，伯容谦在俗尘内是最早开始注意到的。彼时流年转换，西行国不复存在，荚中院硕果仅存，改了朝换了代，只有他还在这里。最开始的时候还是几个消息灵通的小儿在那儿编排，然后渐渐地，城内开始变得焦躁，街上童谣都变了天，有人七嘴八舌地在商谈搬迁的事宜，有人志气满满投了军。紧接着街上的行人越来越少，每日开门的商铺都要度量一番，空屋子空院子变得多了起来，伯容谦占了便宜，夜晚便偷偷□□去住。ぷ99.

前两日还好，伯容谦鸠占鹊巢，好在鹊鸟不知所去，他占得悄么声得心安理得。第三天的时候，屋内的房门‘彭彭’作响，没等伯容谦去看，就从屋内跌跌撞撞翻出来一团小小的团子，她一路滚到伯容谦面前，和伯容谦大眼瞪小眼。

伯容谦在俗尘留住，自然也要开始为生计奔波，尤其是道果越堕越深，吃喝住行也被提上行程。伯容谦自小在广陵长大，没怎么为钱财愁过，后来又多为门派掌事，尽管广陵上下开支如流水多经他手，但那也是广陵的门面和产业铺子，他会跟着走大账，但不善经营。从广陵出来再走一遭俗尘，伯容谦什么都做过，有人招短工或是需要帮手，他也去应过，算过账、卖过字、顶一时功夫端茶倒水过，凭自身眼界也做过讲解，拿短短几天的工钱刚好顶一时够用。最多的时候，伯容谦还是多卖手上的功夫。

他虽然拿不起哪怕稍重一点的器具，但一把小刻刀还是勉勉强强，他玩刀的日子和功夫远远超过绝大多数人，哪怕不使力气，一截小木料也能在他手上雕刻出了花，卖相还算感人。

如今他断去一臂，形容狼狈，就算不是恶人，怕也是惹出极大祸端，正经营生哪里肯雇佣他。勉强靠着身子这里夹着那里靠着并一只手借力，也没多少人肯光顾这样一个形容可怖的卖家。他那张得天独厚的脸蛋被血泊和疤痕染得层层叠叠，高天的仙人一尘不染，而他眼中却满是浑浊的灰尘，老气横生，再没人肯卖他同情和可怜了。

行销骨瘦的小孩儿站在已经无法辨认的母亲尸身旁沉默了良久，他伏在女人的身上小声哭道：“阿娘，我错了。”

“阿娘对不起，我不该进你的房间，不该让小野跑进去，不该把东西撞倒。”

“阿娘对不起。”

伯容谦将那孩子带出来的时候，公输桑已经断了气。她被苦难嗟磨至此，又一路跌撞来到西行国，大约人早已死去，只苦苦吊着一口气，怕是谁也分不清徘徊在街上哀哀等待的到底是游魂还是生人，还未等到日思夜想的结果，有心无力。

双十年在的时候他凭借死生之道的一点道法给双十年做药人，双十年自然乐得使唤他，双十年一走，他仍在这一头不肯放弃追寻铭牌的下落，就过得更加不如人意了，饥一顿饱一顿是常事，潦倒过了极点，跟路旁的乞丐抢一个馒头也有。——他还未必抢得过。

伯容谦一抬头，腌臜在街尾巷脚蓬头垢面抢食的几个人和自己，身上竟无一丝不同，他还挺习惯的。

再醒来时，公输亭已经不见了踪迹。

死去的人自然再给不了任何回应。

伯容谦伤得极重，争夺间，对方其中有人好像是看出了什么端倪，突然改换了路子，以公输亭为饵，竟换他一只手臂。对方法门使力，将他的臂骨活生生扯下来一截，伯容谦当机立断自行脱骨断位离去才得脱身。他伤得太重了，之前又没有又是弃道又是伤重的这种经验，以至于没能处理好公输桑留下来的这一摊烂摊子，就气血两失、昏迷了过去。

伯容谦没那个心思跟他讲笑话。他醒来还没来得及理顺自己昏过去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先一探周身，发现一直随身携带的铭牌竟不翼而飞，他顿时慌了神，别的什么都没心思去顾及了。

铭牌一经成形，本该与主人牵挂魂灵，一验便可知。但不知是不是因另一灵魂常年累月附铭牌上影响了感知，伯容谦能够清楚明白地感应到它就在西行国内，可怎么也找不出来了。

伯容谦又比划：家里人呢？

小团子干瞪眼。

他比划什么，小孩儿就看着什么，看了半天，什么也没能看出来。

伯容谦说不出话，小团子不会认字，国际外交遭遇重大困难，两人互相干瞪了许久，直到小团子耐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伯容谦手忙脚乱地把她抓起来，小团子也不挣扎，一脑袋塞进他的手里接着哭。伯容谦想，这几天没看见人，也不知她吃的什么东西，可能是饿了，赶紧塞了一个脏脏的馒头给她，小团子就边哭边吃。

城内环境动荡，这里离战场近，所有用物供给前线，剩下的那点又被私的私，藏的藏。每天涌入城内又经过城内的更前边的难民一波一波，官府说要管事，也管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做做样子。没有了官治，城内的痞子流氓也当老大，豺狼匪盗更是数不胜数，东抢西夺，环境乱得很。

离前线越近要么就是乱要么就是空，更有甚者又乱又空，白天夜里压根不是一个地方，十室九空事常有，人人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不论这小团子为何原因被遗落在这，她变成一个人留在这里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是一具小小的尸骸了。

他们俩在屋子里又蹲了一阵时间，城内的情况从乱到空到又乱又空到尸骨开始大摇大摆地出现在路面上，乱军终于打到了城门下，城外围堵，城内彻底困成死城。在食物所剩无几的时候，伯容谦盯着小团子一夜，把所有剩下的食物推到她面前，决定一个人离开。

伯容谦想：要怪就怪我好了，我无能为力，救不得谁。

小团子不知大人心里复杂成一团乱麻的心事，只是见他把吃的都推给了自己，顿时慌张了起来。她想了半天，跑回房内，从床底下翻翻找找，翻出了一串黑乎乎的圆串子，她心有不舍似地盯着那串子盯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地将串子放在了伯容谦的手上。

伯容谦看了半天，才看出那是一串糖葫芦，葫芦果子早就烂掉了，散发着一股酸味，上面的糖衣倒是被舔得干净，只有一点儿黄色的糖焦还残留黏在上头。估计是小丫头的宝贝，馋极了才拿出来舔几口。她像是做出什么重大的决定一样，把‘糖葫芦’给了伯容谦就努力扭头不去看，小小的身子一钻，又钻到了伯容谦那身烂布底下，抱着他的腿扭呀扭呀。

伯容谦抓着那串糖葫芦愣怔半晌，好半天才在心底骂出一句脏话。

他带着那个小女孩儿走了。

伯容谦这么些年，哪里有养小孩儿的经验，被小孩儿养的经验倒是挺多。他只有一只手，摇摇晃晃的，小女孩儿想坐在他怀里都稍显困难，所以常常是抱着他的腿，他走到哪儿就挂到哪儿，彻底是赖上他了。

但伯容谦没打算留住这个小团子，这块地方只会越来越危险，他还要留在这儿寻找铭牌的下落，大海捞针捞了几十年，一点儿进展也无，不知还要继续打捞多久，小团子跟着他只会受苦。他想将她送到后方去，寻一户好人家，哪怕送到个不刻薄的人家去做工呢？总也好过跟着他有上顿没下顿还连话都不会说。

两个大小乞丐就这样一直往后头流浪过去。

可是逃难的路上人多眼杂，到处都是一模一样面黄肌瘦的人，小团子营养不良特别矮，伯容谦仅剩的一只手是牵不住她的。他想了个办法，便找了一条人家落下的长红绸将两人的手绑在了一起，这样不至于走散。

只有吃饭的时候两人席地而坐的时候，伯容谦会解开那红绸方便吃饭。

小团子坐在伯容谦盘起的腿中间，把自己圈得牢牢实实，她什么也不知道，周围相同的人太多，她分辨不出来，低着头乖巧地啃着伯容谦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小馒头。伯容谦一分为二，两人一人一半。

小团子特别珍惜得来不易的吃食，脏的臭的也吃，更别说好容易有干净的食物。

她手有些小，饿了太久，颤颤巍巍地抓不稳东西，她抓着馒头吃得又急，狼吞虎咽的，生怕吃得慢了就不小心被人盯上。动作急促间，小团子不小心将手上的馒头滚落在地，小半块雪白的馒头滚向前头，沾了一地的泥，旁边都是急眼的人，小团子慌里慌张地赶紧去捡。

伯容谦觉得怀中一轻，叼着嘴里的食物习惯性地伸手想去摁住怀里的小东西，却摁了一手空。

再一抬头时，小团子不见了。

茫茫人群中，只有无数个相同的面容睁着无数只血红的眼睛。

他为此在西行国内又是逗留了几十年，直到这一场战争的开端。

“我错了，求求你了。”

“原谅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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