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并不知道，月明在离开龙山时，早已将指挥使身上被秃鹫们撕碎的衣衫和鞋袜碎片，统统收拾干净，扔下山谷。只是留下这么一具骨骼，与陈元杼相去甚远，却让半瓢子补了这个漏洞。

如今，半瓢子又该何去何从？陈元杼还活着，这已经可以确定，但救他的人决不会傻到再回龙虎镇的地步。他们会去哪里？不得而知。他站在龙山山顶，此刻他的心里，就如他放眼看到的，只是白茫茫的一片。

虎山是不用去了，救人的和被救的一同坠入悬崖，生死未卜。半瓢子心觉这二人多半是没了活路，只有赶快去找陈元杼，还有那个包袱。对，包袱里有多么重要的物件，陈元杼怎会轻易放弃！可是，出了龙虎镇，有南北两条官道，他们会走哪一条？赌一把！

想是这么想，但月明心中总是不安。一天，两天，三天过去，镜明和陈中轩还是没有来。月明天天到镇上打探有无新的消息，却只能听到一些鸡零狗碎的小道传闻，说是县令派出几百名官兵到虎山各个山谷里寻找，尤其是南边的深渊，但均无踪迹，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仿佛这两个人成了一缕烟，消失无踪。

这几天里，所有坠落悬崖时会遇到的局面，应该怎样处置，月明都一一想遍了。师兄肯定会一手抓住竹筏，一手用蛇游绳缠住悬崖底下凸出的石块或者是藤蔓树枝。这是唯一的救命之法，对于师兄来说，完全没有问题，可是，即使如此，三天过去也该回来了，怎么会音信全无呢？

也许，这就叫做失之交臂。也正因为这半个时辰之差，半瓢子找了他们足足五年。

其实，月明在天色刚刚见白的时候，把人形石前狼藉满地的衣服碎片处理干净，便带了陈元杼从后山小道离开，直奔与镜明的约定地点。

半瓢子一心以为他们从官道离开，却不知两人定下的接头之处，既不在镇子的北边，也不是南边，而是东边的小娄河。此刻，小娄河边停靠着一条用芦席搭了篷的小船，岸上有一长溜开了芦花的芦苇，把小船遮掩得严严实实。船舱中正是十分虚弱，而心中焦急不安的陈元杼。

“啊——”半瓢子双手掩面，膝下一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放声痛哭起来。他几乎就是这么哭着，一步一步在乱石堆里爬到人形石前的，他不敢多看一眼这惨状，但是必须得睁开眼睛，他决不能让陈元杼一直这样，要让她入土为安，哪怕是只剩下一副骨架。

他慢慢的移开掩住脸庞的手，慢慢的睁开眼睛，被泪水模糊的视线中，他首先看到的是一双脚。这是一双没有一丁点皮肉的脚，就像两只鸡爪一般，伸展着一根根白骨。

突然，一个念头在他脑海中闪过：这只脚看起来好大。不像是一个姑娘的脚！这个念头使他的心中突然像爆开了一朵烟花。半瓢子连忙擦干眼泪，抬起头，细细的去看这具尸骨。从骨骼推测，这个人约有六尺身高，至少比自己要高出半个头，而陈元杼个子和自己差不多，怎么看都不可能是她！如此一想，这从天而降的意外惊喜，使他激动得浑身发抖。刚才大哭，现在却又大笑起来。他马上想到，上山时听到兵士们在说指挥使失踪的事，那指挥使他见过，人高马大，体格魁梧，只有他才对得上这副骨骼。

他看到了被绑在人形石上的，一副白铮铮的骨架。这是陈元杼，那个举止文静大方，谈吐不庸不俗，长得端庄美丽的姑娘！可是，可是现在却成了这副模样。可以想象，她当时的内心有多愤怒，被秃鹫老鹰撕咬时有多痛苦！该杀的县官，该杀的镇使，该杀的指挥使！

月明没有找到半瓢子，立即返回船上。她在镇上走了一遭，人没见着，却听到了昨日下午发生在虎山上的大事。人们虽然都在交头接耳，也不敢大声谈论，但她一个妇道人家，走进一家小店，买一点吃食，打听这么点事情，总是比较方便的。那老板娘又是能说会道之人，把镜明救人的经过讲得神乎其神。月明听着，心“突突”乱跳，老板娘无心，自然没有发现她脸色的变化。还亏得是月明，有这份沉稳，要换了旁人，听到这个消息，又何异于五雷轰顶，魂飞魄散。

按理说，月明和陈元杼来到河边时，镜明和陈中轩应该早就在船上等候，甚至两人都能在船舱里睡上一觉。却万万想不到会发生这样的意外，此刻月明的脑海中已经盘算过镜明与陈中轩坠落悬崖后会出现的种种后果。最让她坚定的是，师兄一向办事稳妥，他所以选择一起坠崖，一定是发现三条栈道后出于无奈。但师兄武功高强，身怀绝技，这一根蛇游绳一定可以使他们脱险。

半瓢子决定下山，虽然不知道陈元杼被救到哪里去了，但必须得碰碰运气。藏在神猴洞边的那个包袱还得还给她呢！他正要走，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不能让这副骨骼就这样留下，太明显了。过了今日，如果县令和镇使发现指挥使真的失踪了，一定会派人上山查看。到时露出破绽，他们定会四处追捕。于是，半瓢子捧起一块石头，朝绑在人形石上的骨骼砸去，砸中胸骨，只听“哗啦啦”一声，骨骼散了架。二砸三砸，头颅、双脚都被砸碎，成了一堆尸骨。如此，再也没人会有什么疑问了。

笑过以后，半瓢子想：据店小二所说，虎山上出现一个壮汉，救走了人犯。那么陈元杼就一定是隔壁那个女房客所救。听说指挥使本领高强，臂力过人，却落得如此下场，看来这二人的武功深不可测。不知她救了陈元杼后，往何处而去？虎山上劫囚的那名壮汉又随着竹筏一起坠落悬崖，又不知最后是生是死？

雾气越来越浓，连绵起伏的群山不见了，大片大片的树林消失了，只有白茫茫的水汽。半瓢子在这龙山顶上，就像登上了仙界，他只能看到这块顶天立地的人形石，以及这幅骇人的骨骼。

半瓢子从口袋里摸出一枚铜钱，合在掌心，口中一阵念念有词，然后将铜钱抛向空中，等它落下来时，用掌心接住一看，朝身后方向看去：好，就向北！

于是，半瓢子匆匆忙忙下了龙山，又马不停蹄的赶去葫芦村，到后山神猴洞取了包袱，然后，到客栈退了房，直奔镇北官道。

可是，阴差阳错，半瓢子刚走，月明就回到客栈，问隔壁房间的客人下落。店小二告诉她，半瓢子退房走了，大约有半个时辰。月明问小二，他朝哪个方向去的？店小二想了一会儿，摇摇头，说没留意。月明急忙闪身跑出客栈，朝两边张望，哪里还有这个“小哥”的影子。

“是他，一定是他。”半瓢子手指着只剩下几个孔洞的头颅，尽管那样子是那么恶心和恐怖，但他不怕。他在大声的诅咒：“苍天有眼，恶人自有恶报！昨天你坐在阅兵台上，多么得意，多么威风！怎么一夜之间，你就变成这副模样啦？哈哈，哈哈哈！”

半瓢子的笑声，在群山中回荡，似乎四面八方都在笑，此起彼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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