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子倨侧头斜视静候在茶桌旁的身影，警惕发问:“你是谁！”

“我，我！”对方显然要急着回答什么，可发出几个字愣了下，又逐渐变为镇定，小声道，“回，回公子，小的名叫六花，是，是一个杂工。”

“你们不知道，蒋文翰昏迷这段时间，都是曾姑娘在照看他，没准就是这样有了好感。”乐天分析道。

“是么？”云乂咂摸咂摸，还是觉得奇怪，道，“照料顶多算有恩，怎么会心生爱慕？药圣也照顾过你们，你俩怎么不看上他，感觉事情没那么简单。”

白子倨打量一眼，默认知晓转回视线，继续看房梁出神，过了许久，一句毫无感情的指令道出:“倒茶。”

云乂脸上换了三四个表情，道:“蒋二少喜欢心罗姐？”

冷穆言回思道:“他的回避目光和吞吐话语，明显透出倾慕之意。”

云乂双手托腮不解:“奇怪，他们两人总共才见了几面，怎么会莫名其妙的喜欢，况且心罗姐也不属绝顶美人，蒋二少爷看上她哪里？”

低着头走远一段距离，莫名撞上个挡路物体。

“对，对不起。”六花摸着头退后一步道歉，感觉气息不对劲，像是千斤巨石悬在头顶摇摇欲坠。

“哦哟？你这家伙……”

白子倨在喊叫声之前苏醒。

睁开眼，又是另一个陌生场景，大脑在黑暗地狱与明亮卧室两个画面间反复闪跳，分不清是梦是真，直到挪动身体传来痛楚，才清醒一切都是现实。

“居然昏迷至今！耻辱！真是耻辱！”

就在屋外讨论之时，房间内榻上人将对话一字不落听了去，一直握弓的手抓的更紧。

同时刻，瀚博堂内的学子住舍内传出高声大叫，惊飞落在檐角的飞鸟。

“你们说啥？！”

一句小心又关切的问候，还有另一人在内。

满腔的高傲与不甘塞满胸腔，最后却只能化成几声干咳泄出。

“您，您醒啦。”

“是！”六花当即麻利端上热茶，扶起病人垫高他的后背让其靠坐，之后静静地等在床边听下一个要求。

白子倨接过一仰而尽，随手递出空茶杯，道:“出去。”

“我只离开一会儿，这里就发生不少有趣事儿。”

话音跟着一阵风飘进来，门被突地顶开，熟悉的云雷纹白袍踏入眼帘，一只手上还提着个东西，向前一扔，随意坐下。三人凑上前，发现桌上是个土黄色毛球。

“你捉了个啥？”乐天好奇伸手戳了戳，毛球被吓的一激灵，明显抖动起来，渐渐露出蜷缩起来的头尾。

一只黄鼬！

三人均是一愣。云乂看到黄鼬鼻头上的一抹白，最先反应过来是谁，责怪道:“你怎么让他显出原身了！”

白朔立刻辩解:“我只是站在他面前，是他自己突然变回去。”

云乂嗔道:“寻常精怪在你面前大都会吓出原身吧，你在人间也收敛下气息。”

白朔不满撇嘴，敲敲桌子转移话题:“喂，死了没，没死出个声。”

黄鼬又抖了下，支吾半晌，挤出可怜恳求:“求，求你们，不要，不要杀我。”

“黄皮子精！”乐天挺直身子惊呼，黄鼬被惊叫一吓，抖得更加厉害，不断打颤重复“求放过”“不要杀我”。

“他是谁？怎么能进得了瀚博堂？”冷穆言端详疑问。这只黄鼬外表普通，修为也不高，在白虎面前就被吓出原身，可见穿不过瀚博堂外设置的结界，也不是兽苑豢养的妖兽；而听女孩的话，她知道对方来历。

不过，自己好像在哪里见过它。

“它就是回堂时在别院的仆从，叫六花。肯定是卜成子放它进来的。”云乂头抵在桌上，凑近安抚道，“你变回来说话，我们不会把你怎样的。”

六花小心摇摇头:“我，我做不到……”

“它的修为太低，无法自由变换人形。”白朔插话道。

乐天看着黄鼬吓得实在可怜，也放轻语气道：“你从哪里来？为啥来到这里？”

“我从悬圃跑出来，来……来这里找救命恩人。”

“救命？恩人？”几人头上冒出问号。

六花支吾道:“一个，手拿白弓的人，他杀了那只要踩死我的土蝼，所所以……我来还恩……那个，那个少年说，我在瀚博堂可以找到他。”

悬圃……土蝼……白弓……冷穆言根据零星提示回忆，思索片晌，恍然大悟:原来是那只黄鼬。

“白刺猬救了你？他才不会干这种事！那个家伙根本对妖兽毫无怜悯！”

“没错没错！之前他还要射死尹大哥的追虹，活脱是个铁石心肝的人！你一定是太害怕看走了眼！”

云乂和乐天当即打断否认，六花却是摇摇头，眼神指向冷穆言：“他也看见了。”

“额，是。”冷穆言点头，在犹豫要不要讲明，其实他们两人根本就没留意，白子倨纯属阴差阳错救了他。

云乂从挎包里摸出一个叠成三角的灵符，放到黄鼬眼前道:“你拿着它，找个没人的地方含进嘴里，符化掉你就能再变回人形。你若是要继续呆在瀚博堂内，便要处处小心。”

六花连忙叩首道谢，叼起灵符眨眼窜没影。几人看着虚掩的门缝，乐天不禁吐槽:“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白子倨也有救妖类的一天。”

“我想，这应是个巧合。”冷穆言把二人在悬圃里的遭遇一讲，几人都是感慨，在旁听了半天戏的白朔，这时开口道：“傻黄皮子，可真是一股脑向刀刃上撞。”

乐天疑问:“此话怎讲？”

“黄精最大的克星，是白猬。白子倨的弓中便存有千年白猬的灵力，六花再傻也会本能感知到。”云乂想起六花手上的灼痕，解释道。

“所以说易被情扰的家伙才不适成大器，又痴又傻。”白朔随意评价一句，摆摆手指，瞳中金褐光芒亮起，刹那间银白色气流盘旋于屋中……

瀚博堂深处挨近内院的房间，一身缠药布的身影走到门前，驻足静立，深呼吸几口气后，才决定抬手唤门。

“爷爷。”

并无人回应。

出……去了？蒋文翰眼帘垂下半分，又无名生出另一个想法:还是……不想见我……

“文翰？”身后忽然有人唤自己。

蒋文翰闻声转头，见卜成子正站在身后，拱手敬礼:“堂长。”

“来找蒋老前辈？”

“是，想同爷爷说几句话。”

“难得你找他谈心，可惜蒋老早之前接到承天神异司的召令，已策马赶回。”

“原，原来是这样。多谢堂长告知，文翰便不再打扰。”蒋文翰心里舒了口气，敬礼回谢离开，与卜成子擦肩而过，对方开口道:“连雾山之事蒋老前辈已知晓，他有一句话，托我代为转达。”

蒋文翰停顿脚步，转脸见卜成子微笑道:“踏浪麒麟佩，好生保管。”

“是！文翰定铭记在心！”蒋文翰再次拱手敬谢，从来没有感到脚步如此轻盈，沉压在心底的重物在逐渐破碎，仿佛走出阴云连绵天沐浴在阳光下般喜悦，一直走到无人的地方，才停下脚步，从怀中掏出捂在心口的麒麟佩，紧紧攥握抵于额前，闭目满含深情道:

“一直以来，谢谢。”

微风动，沙沙叶响，一缕银白气流穿过回廊。

冷穆言起身道：“我去给你们拿药。”

云乂道：“人都捉来了，听完再去呗。”

“你们先问，稍后同我说缘由就行。”

冷穆言瞧眼突然现身、一脸呆懵的蒋文翰，心念句“保重”，留下身后叽喳调侃。走了几步，头上落下一个东西，抬手接住，是一个青色的小纸人，扭动身子要挣出夹住的双指。

“神乩的灵力。”砊虺冒出提示，冷穆言闻言松指，小纸人跳到手指上，叉腰指出个方向。

盯了几秒，小纸人依旧保持指向，显然要人跟着走，冷穆言奇怪前行，每走一段距离，纸人的指向也跟着变换，一直转到内堂某处，小纸人又轻轻飘起，挤进正前方的门缝内。

“这里是……”冷穆言还在打量，正前方屋内传出老成的少年声音：“进来。”

冷穆言疑惑推开门，一座堆成小山丘的书卷堆闯入视线，从桌案堆到两侧地上，快速翻书声哗哗作响，听到吱呀门响才停下，从书卷堆后歪出脑袋微笑打招呼：“穆言，你来了。”

“堂长。”冷穆言拱手道，“不知堂长唤学子前来，有何要事嘱托？”

“不算要事，只是帮我打理下这些书卷。”卜成子笑下接着翻纸张，半是自言自语慨叹，“果然上了年纪，事情一多就显得力不从心。”

虽然早就知晓对方身份，听到这种话冷穆言还是觉得怪异无比，放空几秒赶走乱七八糟的杂念，听指挥将书堆分类打理。

“这个，放到后方书架左上第二格；这个，放到中排第四格；还有这两个，去后方书案上封口，搁到一旁便可。”

卜成子的书房分前后两块区域，前方处理公文，中间屏风相隔，后方则堆放平常堂内用得着的文件，而其他更多资料，则存在二酉书房的书库中。冷穆言麻利接过指出的书卷和竹策，撩开垂下帘帐去到后面，又是吃了一惊——后面虽然比前堂多一些落脚空间，却也是塞满满满当当的书，有些书卷因为随意一放，纸张滑出随风摇摆。

“堂长为何不请人来打理这些书卷？”冷穆言完成指令，顺手整理齐书架。

“自然是因我的身份特殊，不宜公开，请外人难免走漏风声。平常是蒋老或另二位顾问帮忙，不过他们暂且不再堂中。”

“是学生疏忽，堂长莫怪发问。”冷穆言对从后出来的卜成子谦意说道。

“无需在意。”卜成子在书架寻找片刻，抽出一卷书册翻看，“你从初来至今的改变我皆看在眼中，身为堂长甚是欣慰，想必你的父亲冷原亦是同感。”

冷穆言忽地想起云乂曾说过的话，问道:“您知道我的父亲？”

卜成子微笑将手中书册翻到其中一页伸出，冷穆言见边缘略泛黄的纸上赫然写着三个名字:冷原、乐通海、蒋天啸。

居然是真的！他们三人的父辈亦是同窗，同出于瀚博堂！

“他们三人至今都让我印象深刻，天资聪颖，勤勉好学，学成离堂后，也不时回来探望。哈哈我还记得你的父亲迁升至承天神异司时，特地送来佳酿与恩师同庆，结果二人喝的烂醉，隔天被蒋老好生训斥。”

卜成子呵呵自言自语乐道，仿佛事情还在昨天，历历在目。

冷穆言也是想不到向来严肃的冷原还有这种出糗时候，不好意思笑几下，问道话中一点:“堂长可知父亲是何时迁升至承天神异司的？”

“大约三年前。”

三年前！冷穆言心里一跳，与父亲意外去世的时间相同！冷原每次都是匆匆外出悄悄而归，从不提自己做异师的事，冷穆言也不知道父亲曾有过迁升，如今卜成子提起，他忽然冒出一个想法，一个快速知道所有答案的想法。

恳求卜成子！让这位号称断观天地事的“神乩”，占出当年事的来龙去脉！

“堂长，我……”冷穆言正经开口，对方似是预料到他的话，手指比在唇前打断:“不可说。冷原的过世，我很抱歉，然这件事需要你自己探寻。”

“可这结果我要找到何时？”冷穆言语气显得急迫，对于一个并无多少人脉通路的新人，要在异师圈内找个几年前埋藏的答案着实不易，而今眼前有难得机会，自然不想轻易放手。

“你会知道一切的。”卜成子神秘说完，不再提此事。冷穆言露出失落情绪，安静整理完余下的卷策，天幕染黑才返回住舍。

乐天、云乂和白朔，三个脑瓜凑在一起正推牌九玩到兴起。

“你回来啦。药我们早吃了。”云乂没抬头象征性问候，一张牌扔出去打的清脆。

冷穆言默不作声缩坐到角落，盯着眼前地面沉思。

感到气氛不对，三人都停下娱乐，转脸打量沉默之人，乐天担心道:“冷穆言你怎么了？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冷穆言仍心有所思盯看地面，云乂查他神情，略是思索，扭头对另外两个道:“他许是困了，咱们不打扰他休息，走吧。”

二话不说硬推着两个人出房间，看他们各自散了，才折回头，掩门道:“他们回房了，你想说什么就说。”

静默半刻，冷穆言开口:“要在承天神异司内自由穿行，当真只有晋升至甲级异师此路？”

“没错。不瞒你说，所有神异司发放的异师铜牌都设有等级限令，某些区域只有达到对应等级才能通行，为的就是防止心怀不轨之徒盗取司内物品或信息。承天神异司的最为严苛，低等级的异师别说想去哪个房间，连高层楼梯都上不去，想通行要么是等级符合，要么就是司内专人领路。或者所托于甲级异师，但这事几乎没人做，因为极少有人能成功说服他们。”

“我知道你十分想知晓当年之事，但是很抱歉，我目前只能帮到这么多。”

云乂垂眸不安攥紧双拳，开始想阻止冷穆言继续探查下去，怕看到他清楚整个事件后的反应，更怕他与幕后黑手相遇，身碎魂灭。

冷穆言像雕塑一样铸在木椅上，一动不动，云乂额角流下冷汗，揣测不出他的沉默背后是哪些更深含义，转移话题道:“我们不如想点开心的，等你的伤恢复的差不多，咱们去打听清楚砊虺的身躯在哪里，五天后就出发，如何？”

冷穆言终于点头回应，云乂暗舒口气，道声晚安退出。待人离开半晌，砊虺突然道:“小子，只知结果，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在悬圃你曾说过类似话。为何？为何不去追寻渴求事情的真相！难道要彻底我忘记那些事！”

“对人类而言，有时真相比结果更为残酷。”

“你是何意思……”冷穆言对这话开始生疑，砊虺停顿片晌，转口道:“吾善意提醒一点，真相昭然那日，你必会付出相应代价。”

“好的。”六花乖乖掩门退出，又瞧一眼屋子，才念念不舍离开。

“我可是家族中唯一三岁便让白猬绞纹弓认主之人！”

“难道落于他们几人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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