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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第六十一回 断魂新雨时有异兆 清香雅事偶得悲谶

  • 作者:洞口笑笑生
  • 类型:耽美言情
  • 更新:07-01 11:23:56
  • 字数:37254

窦德专见明仁也紧跟着出来,一起到明仁办公室,哀叹道:“这老袁真不是块当总经理的料……这刘项也是个老大粗,难怪石霸志老开玩笑说:他与刘项一起失业,他肯定比他早找到好工作,一是有文凭,二是有脑子……”

明仁不喜再听这些烦心事,笑着问他:“老窦,最近人家总在背后议论,你老往福屏市跑,可是觅着什么宝了,当心阿洪跟你枕头边算账……”

“那倒好,可以少吃多少激素、农药、化肥呀。”

“这倒也是,我们总吃定点供应的,哪里知道老百姓饭桌上的艰难,过去是没得吃,如今是吃了不放心,你看,奶也出问题了……”这老爷子在外面总是瞻前顾后、莫衷一是,可只要进了自家门,说话、办事一清二楚,与常人无异了。

“哥哥既不是为了如花似玉的美人,也非投资生意,哥哥也没那么多闲钱,哥哥是以小博大,不过也非偷也非抢,你就等着瞧吧……”说起那地方,窦德专劲头十足,明仁知道他两次去了回来都有进账,恐怕“赌”字头上来的多,他倒是赢了钱回来就摆酒席请客,倒不吝啬。窦德专好心道:“你也学学石霸志,学历与你样,还是你学弟,讲话也说不清,却排到你前头去了……这回正遇着清明,等我下次出差回来,必然把原来的杨总、朱总等方方面面都请到,怎么也要在老袁高升之后,把总经理的位子留给你。”原来这供应局的杨总并到市基局只做了个并无实权部门的处长,人生地不熟,处处被人压着,朱总也只混了个顾问,等着退休。明仁知道窦德专的做派,死的也被他说活,总是气势上压倒一切,不由心生感激,只是自己实在无心于勾心斗角……窦德专手机响了。

他们一进百合家院子,就见老肖也从北面开会回来了,在花园里借着屋里透出的灯光,施肥浇水,忙个不亦乐乎,小楼里传来炒菜声。百合独自进了屋,只有如风出来迎了一迎,也不见肖百鲢,不用问必是恰逢周末,呼朋唤友去了。

明仁觉得雨后空气新鲜,就陪着老爷子看看他种的蔬果。

“你看我如今一年四季吃的基本自给自足了。”老头高兴地说。

“啊,懂了,女朋友。”窦德专对明仁的事早有耳闻,也不忘道:“承蒙你姑妈看得起,让迎春做了个组长,刚才说的那顿必然是请的,也是我该答谢你们俩的。”

这时他的手机又响了,他接听完,咧嘴笑道:“也是有趣,你们那儿的白藿,托我带东西给邱老二那儿子,真是奇怪,偏偏不托你转给我,也不托绿萝直接交她哥,又这么急,必要我亲自出马,可笑,可笑。”说完便告辞走了。

明仁听了更是疑神疑鬼,见窦德专一走,本想给白藿挂个电话,一转念,白藿何等聪明伶俐之人,不找自己,找窦德专必有她道理,再说她那位弟弟必闯下什么祸事瞒着她姐姐,自己一掺和,万一连累到自己……明仁想到此处,颓废地瘫在沙发里。

《蝶恋花》

一对粉蝶遭泥陷。好雨时节,萍水来相见。频把翅儿来作扇。想来残梦花中羡。(黄蕙与卢花之流)

老朽劣童多哂眼。再向青天,怒也余无憾。蓄势俱发风送赞,扶摇直上双飞艳。(秋萍与杜鹃之辈)

第六十一回断魂新雨时有异兆清香雅事偶得悲谶

今天是周末,明仁下班依旧去校园接百合送她回家,到了宿舍却不见人影,宿舍里的女生都在背后嗤嗤笑着,本来明仁想给她一个惊喜,觉着每周末都是来接的,事先通知有些多余,没想到人去楼空。看着明仁可怜,有位好心的姑娘告诉他,今天本来课就不重要,她中午就有人陪着出去了,明仁一气,从宿舍里出来,却见百合已经回来了,见了明仁上了车,低头蹙眉,只推说下午去了图书馆。

明仁知道她脾气,一翻脸,没个十天二十天是哄不回来的,何况自己这几天也不够光明正大,两人还不如相敬如宾地闲聊几句,百合又说朝后几天要和母亲回北方一趟,祭祖并办些琐事。

窦德专一见软的没到火候,又道:“你们可是签过字的,你的问题先搁在一边不提,别人,厂里总没亏待他们吧?他们去年下半年就退了,今年过年发东西一样没少他们的,领导还是很关心的么,闹僵了,回来好了,原岗位没了,都有人顶了,看门扫地拿最低一档工资,还得把到手的钱退出来,何苦啊……”话到此时,窦德专偷偷把薄德的事与众人的事撇了开来,连门外众人都以为袁建业等人只要顺着窦德专这个调调往上爬,这事就解决了,只可惜袁建业是个死脑筋,认为此事与他无关,都是王昌一手造成的,让薄德闹去,石霸志、明仁肚里明白又不能开口,刘项是个火爆脾气,满脑子报仇血恨,恨不能上前亲手扇上薄德两个耳光,所以根本没接窦德专的翎子。窦德专见自己一番表演,少了王昌、肖百鲢这两位精明伯乐,居然无用武之地,心灰意冷了,找了个空子溜了出来。

窦德专厚着脸皮上来劝,薄德用胳膊肘一下把他捅开,这窦德专真是好耐性,见人都在袁建业和几位行政领导面前,再次勾搭上来,对薄德道:“你说的事,我们也是很同情的么,这钱都拿了,也花了,事儿也无法逆转了,你说王董犯了错,你去不去上访,他马上也要退了下来……无非就想再补点么,这也没什么难为情的,好说、好说,总要领导们商量商量,拿个办法不是?”

薄德被他一说就中,不过还是咬紧牙关不松口:“哼,你吃着灯草灰,放出轻巧屁,当我们乡下人好糊弄?商量商量,再研究研究,那还不得十天半个月也没准头?你们现在就开会研究!”

窦德专每天每逢这时刻总有电话来约他吃晚饭,今天是那个被姜河村村民公推的空头董事长兼村长、丰橙的父亲丰崇打来的,因前阵子姜河大酒店重新开张时,窦德专在出差未到,今天他与担任正副总经理的邱老二父子非要补请一顿,在座的又有镇里新上任主管宣传的丰橙、工商局的郝鉴、石船镇新任派出所所长秦彪功等人,这会儿怕他贵人多忘事,再次来请。

窦德专一听还有邱老二父子俩,必是要通过他来拉关系,或为绿萝红五月要结婚拉场面,如今区里、镇里那些但凡有身份的对他们邱家唯恐避之不及,那丰崇又是个石家、邱家妥协出来的摆设,唯有自己能替他穿针引线,拉些人气……

明仁道:“是啊,如今的人吃得饱、穿得暖、住得好、有得玩,却并没有几个觉着幸福的……”

明仁话到此处,觉着自己说错了对象,没想老肖笑着接了茬:“除了金字塔顶的那几个人?嘿嘿,要我说就是见多识广给闹的,你想,以前人们都是孤陋寡闻,活动范围也就方圆几十里,一辈子也出不了几次远门,有了一亩三分地,老婆孩子热炕头,也就满足了,周围看来看去,比来比去也就那么几家人,也都差不到哪儿去,可如今?你在本区是首富,一参加个什么论坛、聚会,马上一帮子富人就将你比下去了,你刚买了套别墅,可车出小区,隔壁小区的房子还要好……即便娶上一个漂亮老婆,可出来一溜,满大街都是美女,能不心动?幸福的门槛是越提越高,这还是那些已经得了金山银山的有钱人,如果是普通人……”两人正聊得投机,如风来叫吃饭,一老一少你说我笑地挽手进门。

吃完饭,如风主动送了明仁出来,又把去北方祭祖的事说了,只是多了一条,说是顺路陪着玫瑰一家,因郑秀的骨灰就在北方安放,也得回去祭一祭……明仁请她留步时,如风才道:“你姑妈向来老成,这回却提了个什么与土地动迁有关的议案,可得罪一大片啊……弄得老姜左右为难,差点下了‘罪己诏’了……这玩笑可开不得,你也劝劝你姑妈,这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事,千万做不得呀。”

回到洞庭雅苑,明仁经过秀梅房间时,看姑妈的房门开了条缝,有灯光透出,就轻轻推门进去,见秀梅今天倒是回来睡了,秀梅见明仁进来,问:“有应酬?”

“百合家呢,她父母向您问好,风姨似乎挺担心您的。”老爷子也不劝酒,明仁只喝了一杯葡萄酒,秀梅也没察觉他的酒气,明仁见秀梅的书桌上放着各种报表,知道她脱不了凡事的羁绊。

秀梅似乎已经知道如风同明仁谈过什么,推开那些文件,把明天自家要过清明,自己所以临时回来住一晚的事一说,然后微笑着看着他:“姑妈开会捅了个小小的篓子……不提它了,都过去了,你和百合要多走动走动,你不主动,难道还要人家姑娘粘上来不成?”

明仁不置可否,道:“这几天,姑妈和法师在一起,心情平静些就好,那些鸡毛蒜皮的事也别想了,总是船到桥头自然直的。”

“呦,我的心早就静得一汪死水似的,可这些姐妹们不让我消停啊,也不知谁透出去的消息,竹君、姚茜她们来探望探望两位法师也就算了,那秦家兄弟、竺罡、老马夫妻,连秋萍陪着阿芬也来凑热闹……”

这园子要冷清,恐怕也非易事,听到“秋萍”二字,更是苦笑着摇摇头,明仁换了睡衣睡裤,又过来听秀梅继续说道:“我也越来越力不从心了,以后管好自己这一亩三分地、真心礼佛才是正经,前次,楠蓉给我们提些意见倒是中肯,什么发扬传统文化,都是些表面文章不算,还把那些下里巴人的糟粕捧上了天,至于阳春白雪都化融得差不多了,再不深度发掘,加以普及、保存,恐怕将来都要被洋夷当做祖宗给认了去,这几天和两位法师在一起切磋,她们千莲禅寺也在山下办起了培训产业,有书画、茶道、花道、香道,甚至还有棋道、剑道、太极等好几种,正由这两位法师与一位俗家弟梦觉负责,我也想在园子里选一些聪明伶俐的去培训,将来也是一手绝活不是?”

明仁见这是送上门来的好事,秀梅心情还好,就将黄蕙的事跟她说了,又道:“是老窦托的关系,她原来也粗粗接触过茶艺,最近痴迷于这些,这女孩人文静,悟性又好。”

秀梅一听“女孩”二字,不由泛起狐疑的神情,说:“这女孩学不学茶道,关老窦什么事。”

“是阿洪的亲戚,那女孩孤身一人在这打工,老窦、阿洪熟悉的比如昌盛国际那种地方又不适合做,不找您帮忙,谁帮?”

秀梅一听也有理,想想自己多心了,问:“那儿可是个寺院办的培训班,条件清苦,她生活能习惯么。”

“能!”明仁脱口而出。

秀梅知他一旦答应了人家,有个性急的毛病,笑了起来:“你好像和这女孩挺熟似的。”

“你可能也认识,她叫黄蕙,蕙草的蕙。”

秀梅听了,思索了起来,似乎有些记忆:“是不是皮肤雪白,微胖,大眼睛,江北来的?”

明仁点点头。

“我印象中是有个黄蕙从百福源出去的,模样清秀,后来听说到昌盛去做事了,该不会是她呢?”秀梅毕竟对以前的临时工印象模糊了。

“她原来做了什么的,我倒真不知,天下同名同姓的太多,我只知道她曾在仁清街一个茶室里打工,老窦还拉我去喝过茶呢,只是市口不好……我们这儿大家大业的气派,她一进来,就被吸引住了,做了几天听着反响不错呢。”明仁胡编乱造起来。

“这两天我和春杏倒是在物色这些人选,看得中的只有冬梅一人,有几个不是看不上模样、品行,就是脾气、性子不适合学这些慢性子文雅活儿,这黄蕙既然已经在园子里了,我观察观察……如今那些常客都是些开过眼界的,不玩些高深莫测的,她们早晚把我这当成养老院、棋牌室了。”

明仁听秀梅既然谈起人事,不由挑了一句:“姑妈,你知道么,临村的铁姑娘郝牡丹丢了工作,也托关系要进来呢。”

“我有些耳闻了,绿萝也对我说起,她们邱家与临村的郝家向来联姻通好,她自然帮着说话,你么,我估计小红她们母女托来说情的?”

“这倒没有。”明仁顿了一顿,见秀梅也没深究的意思,便转而把昨天娜娜邀他与白藿去看新宅子的事说了,却故意把一些枝枝叉叉的事都隐去了……

秀梅越听越不耐烦,似乎听着他过夜还收礼物,道:“够了!”

秀梅见他正小心翼翼奉来那个玉瓶给她看,却一丝兴趣也无,道:“她总是戏子,台上台下都在演戏,幸亏有白藿在,否则光她媚你一眼,你也扛不住……还收她如此贵重的礼物,这是她挣的吗?她和那个蓝大导演有名分么?”

明仁此刻如梦初醒,对天发誓,自己与娜娜清清白白,毫无勾连(与白藿呢?)。

秀梅(百密也有一疏)冷静一想,这些东西一时也退不了,便让他原封不动都收起来,容自己好好思索如何还礼。

明仁本来还要提卓秀菱组织插花的事,见秀梅面有愠色,将那装玉瓶的盒子怎么捧来的又怎么捧回自己房里去了。(可见收不收礼,还在定力,秀梅爱玉,却不愿为玉所累,红尘、浊流中一份难能可贵的坚持)

过清明,秀梅必把祖宗们遗像请出来,青松、如菊、明义也一齐过来,秀梅总要亲自下厨烧上七样供菜,如菊带来功德林斋馆的素菜包并一些供果。

明义每逢祭拜、上坟总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青松、如菊也不管他。昨晚也不知在哪里鬼混了一夜,又是晚到,一进门先把如菊哄得与他坐了一块儿,然后安静地依在如菊身旁玩手机。等青松叫到他,接过青松替他点好的香马马虎虎地拜了三拜,依旧躲了角落里看手机去了,明仁磕完头,又帮着秀梅她们去院子里焚上几包纸钱。

门外风雨已停歇,明仁看着院子里燃起熊熊烈火,想:自己的祖宗还算有福,这锡箔纸锭还有后辈辛辛苦苦折就,自己百年之后也不知谁来折给自己……不过将来的年轻人总有办法,作兴流行网上祭奠,电子哀乐,屁爱死个照片、鲜花,奉上快递来的供品……虽有与仙去之人虚与委蛇之嫌,但方便快捷又破除迷信,是多么冠冕堂皇、创新改革之举啊……

明义趁着他们都在院子里烧锡箔,拉了如菊进屋,取出几个红包交到她手里,耳语了几句,如菊笑眯眯地收纳了。

直等祖宗们面前的香燃尽,一家人才围坐在一起吃饭,玉簪嫂知趣地推说已经吃过了,忙着楼上收拾去了。

如菊有些羡慕地对明义道:“有比较才知高下,我们那个钟点工,陌手陌脚,吃饭倒是蛮准时,还胃口好,她做过一遍,我还得替她返工,我看哪是请保姆,请亲娘还差不多,明天回了算了。”

明义笑道:“母亲,你也回得勤了点,一个月换一个,上次那个年纪大了嫌慢,这次年纪轻的嫌陌,太丑的看着害怕,太俊的又担心……又不是挑儿媳妇。”

如菊最听不得人家违拗她,一气,道:“连个保姆我都做不了主,挑儿媳妇还轮得到我?你和你哥一样,也总是自作主张。”

明仁一听母亲平白无故地牵连到自己,抬头盯了她一眼。

青松隔着明义,啃着鸡肋上的丝丝白肉,听如菊又在诉说小保姆的不是,本想开口帮几句,听明义这宝贝儿子把话都替他说了,心中暗喜,啃完,一丢,回过头小声关照秀梅:娇娇她们所托之事都办妥了,只是还要达到基本分,占些便宜的是芝芝与童貅她俩有加分……秀梅道:“顺其自然就好,也别毁了你这半生清誉。”

如菊那头被明义有理有节地一数落,终于闷头吃了会儿,又留意起青松与秀梅说话来,马上插嘴道:“啊呦,姐姐,话不能说得这么轻松,这可是多少人情在里头,哪能袖手旁观,不说若兰、金花是你要好的姐妹,阿芬、贝梨是邻居、亲戚,就说这献爱心的楠蓉(她向来称楠蓉为献爱心的人),不是看在老同学的面子上,能有青松今天?我和玉霜她们公司生意也不全靠她和史金花在背后帮衬?”

青松听她口无遮拦,见众人也吃得差不多了,心一烦,就邀了瞧这些家常菜不上眼的明义往小区里散步去了。

秀梅与如菊也说不到一块儿,就让明仁开车送她进百福源。明仁一路寻思着夏莲几个回了家、娇娇她们不是出去祭祖,也该是老师一对一辅导的时间,也不便打搅,倒是找绿萝聊天正当时,于是并没有陪秀梅进去。

明仁先到总台,都说白藿正忙着,人影不见,于是悻悻地沿着葫芦河两边散步消食,一圈绕过来,此时,风雨停歇,乌云犹存,顺着湘竹林往晓福楼方向走,只见:

三尺翠锦,五步茂林,高节入画,潇洒留痕。依竹晋士,道貌仙骨,仗竹明将,天下布武。憾天梢顶,且屈能升,盘错泥根,冬藏春萌。日月疏影,浮光掠静,露雾潜润,无声传情!

明仁见着天空中灰蒙暗沉,斑竹上泪光点点,独独一只孤鹤在水面上徘徊,几欲断魂,隐隐然听着竹林深处那个杂物间有声响,突然忆起当时蓝蓝与小红之事,不由沿这岔路曲径往幽深处走了几步,突兀从那里出来三个人,前面正是两位法师,越看越似一对姐妹模样。

明仁楞上一愣,见进退不得,便踩着小径边的满地落叶让开道儿。两位法师与他点过头、双手合十从他身边走过,如此近观,明仁还是首次,这闲云高高隆起的胸前一挂长长的南红玛瑙先行过去,第二个过来的是低头含胸、手持一串黑不溜秋、油光瓦亮念珠,不时还往鼻上一嗅的野鹤,也抬头看他一眼后飞快走过,最后自然是那位平日里寡言少语、一心参禅向道的冬梅,拎着一袋东西,看着外形,像是供器与供果,见着明仁越走越慢。

明仁胡乱揣测:会不会是蓝蓝请了两位法师暗地里替妹妹超度?可这事又该瞒着冬梅,叫上小红,难道……

走过他身旁,冬梅见他痴痴呆呆的似丢了魂一般缩在竹林边,心里一动,脸虽未变色,口气却柔和地问他要去何处,又说林子里到处湿嗒嗒,小心衣服都粘脏了。(哪里像是个参禅向道之人?)

明仁如牵线木偶般跟着她走,嘴里问她怎么会在此处设祭,冬梅小声道:“等会儿告诉你,可怕你吓着,你就没些正事可干了?百合呢?”

明仁见与两位法师距离渐渐拉远,才道:“她们姐弟代表他们父母回北面祭祖去了,要耽搁几天,我可解放了。”

到了百福园门口,那野鹤法师返身过来问秀梅何处,明仁实告自己姑妈已经回福云寺去了,野鹤面露慈色,邀着明仁一起过去喝茶,说是千莲山带来的岩间观音茶,明仁不好推却。

众人一齐坐车来到福云寺。秀梅正亲手在园子里扫拾花草,忙搁了扫把,与众人来到后面东屋。野鹤张罗煮水泡茶,秀梅要和闲云说话,屋子嫌小,冬梅和明仁来到了西屋。

西屋与东屋一样大小,也是一床一柜一桌两凳,墙上有智仁的画作《青松秀梅图》,只是画得乖巧,枝干都是扭扭曲曲如苍龙泥蛇模样,又像是勉强凑合着铺满白纸,

两旁一副智勉题的又像对联又像诗的怪文:

人生无净土,只道日月长,

梦觉往西天,才知乾坤大。

冬梅从那无妨布兜里取出一对红铜烛台放在桌上,又将果品分装了两个高脚托盘分别送回东西二屋,野鹤提着电磁炉上烧来的小铁壶过来,冬梅撮一把芽叶撒进桌上的一把石扁壶(实贬,作者处处用心),野鹤熟练地将水三点头冲入壶中,烫过两个紫砂杯和一只青釉小杯,这才微微一笑往东屋去了。

明仁刚想取紫砂杯,冬梅手在他手背上拍上一拍,拿过青釉小杯,倒了茶水,送到明仁面前,道:“这才是你的,那两个我和你姑妈喝的。”

明仁拿着杯子端详一二,道:“旧兮兮的,开满了小片,像苍蝇翅似的……”

冬梅也不顾溅出的水烫了手,夺了那只小杯过去:“我母亲传给我的,头一次拿出来请你喝,还不领情,真是被狗咬了。”

明仁连忙赔笑,唤了几声“好阿妹”,冬梅早恼了,往金砖地上泼了杯中金汤,又从上层另取了一个腊梅喜鹊纹样小碗也不洗,放到明仁面前:“喏,这是个新的,自己洗去,自己倒去。”

明仁笑道:“我可不属牛。”

冬梅嘴角动了动,明仁悔释道:“你误解我了,我看那是个古董宝贝,怕一不留神摔了,倒对不住你们母女了。”

冬梅这才一笑:“别耍油嘴。”说着就是拿了这茶碗去洗过烫过,回来坐定,倒了半盏茶水双手送到明仁面前。

或许中午多喝了两杯这时起了作用,明仁用手枕了头,斜眼见茶汤到了面前,多嘴道:“总共才多大的碗,也不倒满。”

冬梅见他早忘了刚才的话,学着夏莲的口吻,道:“真正是对牛弹琴,连酒满敬客,茶满欺人的道理都不懂,爱喝不喝。”说完就往回收。

明仁憋不住坐端正了,呵呵笑着,双手去取小碗来,冬梅见他已经微微触着自己的手,气得狠狠在他手背上一拍,半碗茶水又洒了一半,明仁赶紧端起将剩下的几口喝了。

喝完,明仁自取茶壶倒了半碗,晾在一边,问她两位法师今天的古怪之举。冬梅喝着茶,眼望着墙上那副字,道:“本不想告诉你,不过说出来正好吓死你。”

明仁道:“我都在晓福楼住了多年了,大不了周围有个什么女鬼传说,也吓不死我。”

冬梅呛了一口茶,咳了几声,这才转过脸来,吞吞吐吐说起往事来:原来福云寺先前有位清凉长老,本出自千莲禅寺,发愿云游天下、普度众生,后年纪大了,寻得这小庙栖身,招了两位徒弟,就是闲云、野鹤,然而更大的灾祸降临,为了护寺,惨死在晓福楼旁的空地上……后由村里善男信女造了一片湘妃竹林来掩盖,今天也是机缘巧合的日子,两位法师便要祭奠祭奠师父,聊表寸心。

明仁听完,唏嘘不已,两人正在屋里敞着门说话,院子里有了动静,两人出来一看,秀梅请着两位法师从东屋出来了,再三道:“真是打扰了,这两位就像我的女儿,实在是因身怀六甲,请两位法师保保平安,一位前两天陪着她婆婆来过,今天又特意再来,还有一位叫杜鹃的,这一阵反应厉害……怎么也请法师捐个保胎的法子才好。”

冬梅听了,拉拉明仁的袖子,两人退进了屋。冬梅道:“你那位街坊杜鹃,估计年龄大了些,这秋萍非要陪着她来求神拜佛,早上就打电话过来了……唉,都是些婆婆妈妈的事儿,我们一旁听着也不像个样儿。”

又过了会儿,院子里热闹起来,听着还有若兰、春杏等人的声音,明仁就倚着门站着瞧热闹,春杏、凌霄扶着杜鹃先进了东屋,秋萍路过,觑了一眼明仁方向,捧着肚子也进去了。

若兰接了娇娇回去,草草给石家祖宗上了三支香,吃了顿午饭,就赶着她回来与其他孩子一块儿下午补课,自己却闲来无事也跟进屋里去了。

明仁见春杏一阵风似地过来,春杏进门,见桌上一对茶碗,也要讨一碗喝,冬梅又取出一只小碗,上面图案是杏花飞燕,与明仁手里的似乎是一套了。

春杏自己去将碗洗过烫过,然后一口气将满满一碗茶水喝个精光,道:“都跑去祭祖了,忙得我和白藿不可开交,口都干了,嗓子也哑了。”

明仁看她衣服微湿,又似乎闻着一股淡淡的江风味儿,想了想,笑道:“风里来雨里去的,那就多喝点么。”一提茶壶早没水了,跑出来到东屋,欲取东屋那个铁壶烧水。

明仁特意往东屋门口站定,见秋萍、杜鹃正送上谢仪,两位法师似不屑一顾地搁于桌角,闲云法师用一把笠荫壶替客人们添水,野鹤法师对杜鹃道:“这方子保胎用的,不过还是少思虑,多安心。”然后又取出一个和那位真善大师给秀梅一模一样的黄布套儿递给杜鹃,道:“秋萍姑娘年轻体壮,不打紧,可多走动走动,你可不兴再外出了,得静养,这有得道高僧的救命符,你拿去参悟参悟,我们也算结个缘……”

凌霄站在门角,一侧身见着明仁,听他想要取个铁壶烧水,顺手就递了出来,明仁这才去了后面小杂物间,一边烧水,一边望着后院那个土丘坡上、雨后更显娇艳的杜鹃花出神……

春杏不知何时出现在明仁身后,顺着明仁的视线看到一场雨后,真是千蕊倾昃,万花坠萼,琅玕花残,珠填沟壑,道:“可惜了……”

明仁听着水壶声响,赶紧用毛巾提住壶把,转身见是春杏,和她边走边道:“插花的事你安排妥了?我跟卓秀菱、小燕说让她们直接找你,她们非要从我这儿绕个圈。”

春杏爽爽笑道:“那还不好?都认你是百福园的大总管了,我们都受你调度了。”

明仁的脸烧成了铁壶一般的温度,道:“折煞小生了……这插花会,我记得还是袁总发起的,说了几次都没办成,这回总不能落空,如今王董不大管事了,我姑妈哪有心思处理这些俗务,还要你与袁总商定个方案,组织严密一些总不会有错。”

春杏听得“袁总”二字,脸一热,越往下听,又一热热到心底里,频频点头,明仁知道她是个老好人,接了秋萍的位子,总有人不服,俗话说得好: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上次游园会办得有些紊乱,许多人背后怪话连篇,趁此刻善意提醒一下,也是正理。

要在这园子里组织这种雅事,也离不了冬梅,连秀梅也常常问计于她,于是春杏邀了冬梅在西屋里把办插花会的事议定了。

到了四月下旬插花会的那天午后,明仁看着晴日当空,细想想这插花实在是补妇女节的活动,自己突兀地赶过去参加也成个体统,便听着时钟走动和窗外鸟儿嬉闹的声音,拉出躺椅,慢慢让上眼皮粘上了下眼皮,还没入梦,就听着敲门声传来。

明仁开门一看,石霸志嬉皮笑脸地站在门口,只得让他进来,石霸志拿出块纸巾擦了擦额头上微微渗出的汗,说:“陪我去趟你姑妈那儿。”

“女人们搞活动,我们干嘛去,难道你也想和那些妈妈阿姨们学插花去?”明仁让出躺椅,坐了办公椅。

“有公事嘛,陪我走一趟了。”石霸志见他不理不睬,一屁股耐心地坐在躺椅上,说话间,脚就搭上了明仁的白色办公桌边,脚底在下层抽屉面上蹭来蹭去。(当年那幕还浮在眼前,这种领导、也算本科毕业的,也是这种素质)

“你自个去吧,又不是不认识,增量项目问题多多,我还要寻思怎样改进呢。”明仁见他没个坐相,又敢怒不敢言,索性闭目养神,所谓眼不见为净。

“好兄弟,今天这差事难办啊……”石霸志那张讨喜的小白脸转成了一副苦相。

“怎么了?还有什么事能难倒你?”明仁睁开了眼。

“还不是那个薄德嘛,带了帮征地农民兄弟,又上局里上访去了……”

“那管你什么事?厂里不还有领导么?”明仁欠了欠身,又挺了挺腰。

“好兄弟,我们先上车,路上再跟你仔细聊。”石霸志见明仁还没有起身的意思,作为交换,就加了一句:“还有两个秘密告诉你呢。”

明仁嘴里说:“你当我小孩啊,你肚子里哪存着什么秘密?”实则石霸志这句话却把明仁的好奇心激了起来,这才懒洋洋起身。

坐上了明仁的车,明仁还不紧不慢地问:“从东门绕?前门被人误会我们早下班影响不好吧。”

“得,得,这厂子就像电影院,不到吃饭、下班时间,你还能见着几个人影,谁会关心我们早走?快走吧,绕道多费时间。”石霸志催得急。

车子发动了,石霸志才打开了话匣子:“这老代王真是老□□,好不容易来了几天,今早一听老薄闹事,腰疼的老毛病犯了,没吃午饭就走了,或许因为上次他带了一大帮人去接老薄,碰了许多钉子,所以……袁总呢,又跑去了百福园,他顾着那些花花草草,可苦了我,上面压下来,打电话给他,他又让我找王昌,说插花会的来宾都是领导夫人,等会还要颁奖,也怠慢不得呢。”

“那你还得去找王昌,拖上我再去烦袁总算什么?”

“上面交办的,你能硬顶?再说我总得知道个底线,老代王是个老浆糊,说话模棱两可……还是袁总说话爽些,交了底,才能找老薄去谈,要不到了局里,也是添乱,这老薄简直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上访专业户。”

“他待退时,钱不是都给了吗?有什么可闹的。”

“唉,你知道什么?他当过兵,根本不符合待退政策,他如今倒打一耙,说厂里威逼他退的,又说那些钱太少,你们每年加工资,物价又涨,他们不够开销,兄弟你帮着我得先到袁总那儿打探个口锋……总是你和你姑妈能量大。”

明仁不得不佩服这石霸志说话虽然结结巴巴,思维倒是老成,狐狸尾巴终于露了出来,索性问道:“你不说还有两个秘密要说?”

“你对百合可得小心些,我听说,解秘书又和她死灰复燃,说是去北方陪领导祭坟扫墓,什么看家人,实则……唉,我不说,你也懂的。”

这可气不打一处来,明仁还信了这鬼话,攥紧拳头,嘴上却道:“这也是狗屁秘密,你国外的那个女朋友呢?”

石霸志没想到被明仁反戈一击,直戳了心窝,顿觉着肋下生生的疼,原来石霸志的那个研究生女朋友去基巴达国是学校公派的,最近有同去的传了她的绯闻回来,这石霸志暗暗把这笔账记下了,眼前还得委曲求全,忙冷下心来,波澜不惊道:“唉,你误会了,还真有秘密,那就是……”石霸志等明仁车子转了弯,说:“你可知道袁总和春杏的事?”

“他俩还有什么事?袁总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总不见得离了婚娶她?”明仁虽然嘴硬,心里难免有些酸酸的感觉。

“我可听说,他正有这想法呢。”

明仁听到“听说”两字就有些反胃,这谣言肯定是从百福源里传出去的。

“好兄弟,我也知道,我这常务副总当得有些免为其难,今后还要靠你兄弟多多帮衬,别看着我们供应局解散了,俗语说得好,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这次分,不过是上面为了把我们各分公司的小金库抖落抖落干净,还传出新名词,叫将来要推资产重组什么的,怪只怪朱老总那个猪脑子,一不求我们公司上市,二,得了消息也不将小金库用尽,只顾着关心他那一亩三分地(可不就是那个观岛国际和老厂那套走走停停的设备?)……一有机会,我一定回报你,今天我这一过去,怕搅了他们的局,总要你和吴董出面想个办法?怎样?帮兄弟一把?”

明仁一想:他先前敢如此贬低朱老总?虽说说的句句是实话,可人走茶凉这话想想还是令人心寒,还开这种空头支票给自己……明仁道:“你这是挑挑我‘好事’呢,快打调头,我们回去得了。”明仁说着就要扳方向盘。

石霸志赶紧拉住明仁的手,明仁急道:“两条人命呢,别开玩笑。”

明仁出口“人命”二字,急中生智,对石霸志说:“你倒不用去我姑妈那里,索性直接去找白胜他们兄弟,崔家兄弟不是罩着他们?你们石家与他们崔家打断骨头连着筋地要好,让他们出面吓唬吓唬老薄一下不就得了。”(无心之语,却是一语成谶)

石霸志听得几乎直冒冷汗,以为明仁已经看穿了他最后一手,取出纸巾没事找事地往脸上抹,道:“开玩笑……他们即便愿意帮,我还不敢找他们呢,弄不好可真是人命关天,但凡能用钱解决的,也不是什么大事,只要你陪着,你不出面,我老着面皮去和袁总说。”

到了百福源里的娱乐中心,两人一起上了楼,站在俱乐部门口,里面玫瑰上的培训课早就结束,女人们都如花丛里的花蝴蝶一般忙忙碌碌的,袁建业正端着茶杯,站在春杏身后看着她正插完鲜红的两朵花,然后将三片叶子都剪成帆的样式,往船形的篮子一一插入,边上又用嫩绿的小草围边装饰,袁建业呷了口茶不知附在她耳边说着什么……明仁见了这一幕并不惊奇,惊奇的却是化蝶陪着那位苦代子小姐也来了,她俩并未跟着江边洋子回国,化蝶正式进了自己表哥的公司,这苦代子据说百折不挠地要进百福源学艺,这几天春杏已把她安排着住进来了……

两人总要丑媳妇要去见公婆的,于是都心怀忐忑地进了门,明仁恰巧见春杏又取了几串白茉莉,弯弯绕绕地插入,很快成了船蓬,先前那两朵红花倒似一对相依在船头的情人。

小燕到门口来倒剪下的边角料,见他们两人躲躲闪闪地堵在门口,责备道:“你俩要么进来,堵在门口算什么事呢?”

“一屋姐姐妹妹的在上课,我们两个光榔头怎么能随便插进来呢?”石霸志假装正经地回答。

小燕听着指导老师要来检查,赶紧扭头往回走,袁建业听着门口声响,斜了一眼,仍低头注视着春杏的那件作品,似乎还想让她往上面添些什么。

申水仙和玫瑰果然开始对她们的作品进行点评。这时,申水仙指着春杏的作品说:“可以了,别画蛇添足了。”然后又走到若兰、如风的作品前,也不言语,只是稍稍帮她们或增或减一下,然后她们俩和如风就往石霸志、明仁这边走来。

明仁有意借着石霸志身体的遮挡,快速走到小燕、卓秀菱身后,谁知这卓秀菱正沾沾自喜地欣赏着自己的作品,一眼瞥见明仁和石霸志,好坏两位都是年轻有为的领导,就想他们评论评论,逮着明仁道:“多提宝贵意见,看看如何改进?”

“告诉你一条诀窍,你别光近瞧,可以远观,这样才能挑出毛病来。”明仁胡诌一句,就想开溜。

谁想小燕听到他如此内行,反而拦着他说:“你肯定得了你姑妈的真传,快帮着望望。”

明仁只得站定,望见对面的秀梅正帮着百合在那只天青色瓶中将已修剪完的花枝一支支插入,就朝自己姑妈指指说:“我姑妈不是在么,等会儿求教她得了。”

明仁话音刚落,身后就传来熟悉的声音:“你们俩在这捣什么乱呢?女孩子的玩意儿,你们也想插一手?”

明仁不用回头看,听声就知道是郑玫瑰,只得转身打招呼。

郑玫瑰也并没有直接上前,果真如明仁所说,远处望了望,才对卓秀菱、小燕板着脸说:“你听课可没听仔细呢。”

两女孩的脸唰的一红。

郑玫瑰见众人都围着她,来了劲道:“摆景,可不能光图个好看,眉毛胡子一把抓地往里放,得分出层次来,千万别暗插花、乱插花,经不起我左右这么挪动着看,你们看,这个角度,全被遮挡了,当然,玩到一定境界的,也有用深浅、大小、形状等不同的花来做背景来衬托的,你可还没到那个层次。”郑玫瑰毫不客气地将那些团团簇簇的花儿都拿了出来,丢掉了一半,捡那些粗壮夺目的堆在前面,又将娇艳灵秀的往后面空挡里插进去,适当地配了些许嫩枝嫩叶做背景点缀,让其前后左右错落开来,等众人看着顺眼了,才道:“有些俗,不过好多了。”

众人这时恍然大悟,郑玫瑰仍绷着脸指着小燕的那瓶插花,道:“你这花瓶与你要插的主题不配,你可参照对面吴总的式样改进改进。”趁着众人都注意卓秀菱的那件作品,郑玫瑰朝已经转到对面秀梅身后的明仁瞪了一眼,由申水仙陪着过来,秀梅谦虚地做了个请的姿态,道:“郑老师可帮我指点一二?”

郑玫瑰的面部肌肉终于松动,道:“今天我也是盛情难却、滥竽充数的,其实你吴总就是老师,想那次我们在千莲禅寺与化龙化虎两位大师一起学的插花,还拿我来打趣?”说话间,郑玫瑰又是一喜,凑近了端详起那只瓶子来,那个苦代子盯着瓶子伸了舌头也是一惊。

明仁这时就觉身后有人撩拨他的肩膀,回头看看四周全满了,夏莲人矮,挤在他身后,也想看看清楚,明仁只得让出,夏莲把脑袋挤进来,见那瓶子原来那是个矮矮的天青釉小罐子,秀梅将一支完美无瑕的滴水观音修得长长的往瓶子中间一竖,用绿绿的长叶弯成各种不规则的弧形往这滴水观音中间主杆处扎住初步固定了,又将似满天繁星的小白花、小嫩草往那些缝隙里高低有序、疏密相间地补满,把扎痕隐没的无影无踪,一副清新素雅的画面,让苦代子恍惚间回到了自己的祖国一般,心驰神往。

夏莲看着简单,不由对着明仁嘀咕:“淡淡的,也没什么花头嘛。”

那郑玫瑰看着作品似乎在参禅悟道,又好似脑后长耳长眼,急忙抬起身,面向着夏莲道:“什么?光这个天青釉尊待会儿你们收拾时就得小心捧着,当心打滑,弄坏了,小心你们赔都赔不起呢,如此高雅艺术,只有在那些茶道会和欣赏书画的场合才相配呢!你懂什么?”郑玫瑰那张脸似要要吃了刚才说话的那个人,夏莲一缩头,可明仁已退到一旁,溜也没溜成,郑玫瑰看着夏莲个头不高的身姿,笑道:“这种又矮又胖的器形,插花最难了,一不小心插了一大把,眉毛胡子一把抓,就俗了。”

明仁觉着夏莲的身子顶着他胳膊在微微颤抖,鼻子轻轻地“哼”了一声,往人群外迅速地消失了。

明仁拉了石霸志也出了水泄不通的人群。

袁建业倒没怎么理会这边的动静,默默注视着春杏将一些多余的料在练习别的花样。石霸志和明仁过来围观,装模作样看着,袁建业已在品嚼着杯中已喝干了那些剩余的茶叶渣子……

再说秀梅见郑玫瑰训得夏莲低头调脚跑了,就问申水仙:“分数都打完了吗?”

光顾着听郑玫瑰训得爽利,申水仙这才想起自己本分该做的打分事,检查一遍,发现边上还有一个甜白的小细颈瓶里插了一朵只存两片绿叶的白玫瑰,眉头一皱,问:“这……还有谁呢?”

秀梅似乎想起了什么,答道:“呦,我倒忘了,前面客房部来了批客人,我让冬梅去照应一下,我也没问她这作品算不算是完成了。”

郑玫瑰脸上闪过一丝苦笑,与水仙议定了评分,让她排一下名次,嘴里调侃说:“这可算是最简、最素的作品了,这高雅过了头,便是超凡脱俗了。”

若兰要秀梅讲几句,秀梅笑着推托:“我只管准备好奖品,讲话还是让了春杏和袁总,我可没准备。”

若兰是头等实在人,听完,就当真谦让着让袁建业发言,袁建业听着是秀梅的意思,皱着眉头思索了一下,找卓秀菱一问:“你可是今天的实际组织者,总要讲几句吧?”

卓秀菱一听还有她的份,先一推一再让之后,点头笑道:“准备倒是有,说不好,最后还得请您讲几句压压轴。”

袁建业面无表情,也不置可否,正此时,冬梅安排着人将一大推车的奖品推进了门,石霸志眼神一亮,往门口走去,原来推车的其中一个是紫薇,另一位是小红。

石霸志鼻子里幽幽闻着一股香气,赶紧来帮紫薇。紫薇将车上放不下的东西递了给他,含羞得不知如何开口。明仁看她气喘吁吁的样子,道:“你今天可忙坏了,还有那么些客饭要照应。”

“那倒没什么,忙也忙不死,气得气死,只要没人让我受气就行。”紫薇椭圆脸上挂着黑油油亮晶晶的汗。。

小红急急地问明仁:“结束了吗?”又指指走廊,两人出到走廊,明仁见靠窗站着的一位,小红跟出来道:“吴董不知为什么把我爸叫来,你可知道?”果然是小红的父亲薄明……

见明仁跑去走廊,石霸志觉着都没向袁总开口说事,这明仁倒先行滑脚,也尾随出来,此时恍然大悟道:“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石霸志不由暗暗佩服袁建业,他知道薄德上访之事,不动声色地已经安排妥了。

石霸志就似见了救星,握住薄明的手,说:“薄村长,啊呀又要麻烦你了,赶紧找个地方休息一下,让我请示一下领导。”

石霸志多少有些腼腆,凑到明仁耳边轻声说:“老薄一出面,我看这事算是解决了,你帮个忙,让人家包房里坐坐,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叫他来,不就为了刚才我托你的这事了。”然后抢着往门里走。(这种人表功的时候跑得比谁都快)

场内,评委郑玫瑰开始言辞犀利、毫不留情地在点评了,石霸志虽进了门,也不好唐突上前……

接着便是卓秀菱兰藻美词地在宣读着一份早就备好的应酬大作。

石霸志直等得耳生茧、腿发麻时,才与和袁建业、秀梅说上话,秀梅催着他们先走了。

门外,薄明见了袁建业毕竟又羞又愧,手在衣服两侧擦了又擦,这才与袁建业伸来的双手握到一块儿。

袁建业对明仁轻轻关照说:“你告诉秀菱,让她发言完毕,务必请你姑妈再说几句,晚上你和秀菱做代表,留下来参加晚宴吧。”这才同薄明和石霸志一起走了。

明仁呆站在门口,若兰与如风左拖右拽地非让秀梅做个总结,这时一个细弱的声音从脑后灌入他的耳朵:“我来了,你也不知招呼人家一声。”

明仁转过脸,见自己的袖管已被百合两个纤细的手指捏住,她似喜似嗔地注视着自己,刚与她说了几句悄悄话,就听又有人在唤他,是竹君同贾桦上得楼来,竹君大大咧咧对明仁道:“我又换了辆新车,怎样?下去试试?”

明仁眼睛一亮,说:“好,当然去。”

秀梅也挣脱了那番过度的热情,来到走廊,道:“你还没拿到证呢。”眼神里充满着阻止的目光,明仁犹豫了。

竹君道:“你可真把侄子当了宝,含在嘴里怕化了,捏在手里怕碎了的。”贾桦从旁小心拉她一把。

竹君朝门里看了一眼,道:“完了完了,那个小卓一开口,刹不住车了,那可是缠满了老奶奶裹脚布的人物啊。”

明仁笑道:“做干部来个长篇报告,是基本功么。”

众人进门,见除了如风和几位嘉宾稀稀拉拉靠前坐着,其他的职工都远远密密地挤在后面,恰值一角坐着的郑玫瑰已没有耐心之际,看着明仁、百合进门,招了他们坐到自己身边。

盼到了卓秀菱说着感谢这感谢那的,这发言算是快结束了,玫瑰问明仁:“最近怎么没来看你姑父和我?”

明仁知道她听着些风吹草动,动了动心思答道:“你不马上搬过来了么,都是左右邻居了。”

“小猴精子,也学会油嘴滑舌了,不是你姑妈请我来,你会想着我?我可把百合完完整整地送还你的身边了……”

卓秀菱那张□□嘴终于闭上,圆滚滚的屁股摇动着从台上下来,居然就站在明仁他们眼前,一脸虔诚地听着台上又传来若兰优雅文静的讲话声,最后还是公推了她做了总结性发言。

“我新学了几个菜,你和百合有空来,我也可显显手艺。”郑玫瑰看了一眼若兰,回过脸来继续和明仁说话:“你郑姑父马上调去北方了,好了,终于别了那个狐狸精了,只可惜我与我母亲和侄子见面机会少了,你们再不来了……我可真成了孤家寡人了。”

明仁心里咯噔了一下。

“抓紧啊,我可等着喝喜酒呢。”郑玫瑰瞧见百合一直低着头,又压低嗓音与明仁说:“你可知道,你弟弟又找了一位女友呢。”

“他长得好,嘴又甜,女孩子自然喜欢着呢。”明仁有些气闷闷的。

“你那弟弟,我看是绣花枕头一包草,只有那老石、老秦之流喜欢他,你可别被他比下去啊。”郑玫瑰顿了顿又说:“你看那个吴良鑫,走了青年工作那个快车道……我看你还是离了这单位,进区里当公务员得了。”

明仁也没心思再听她的蓝图规划,终于熬到若兰那天籁般的声音戛然而止,才回过神来,一阵热烈的掌声过后,后排的那些聊够了的女人们反而抢先端了自己的作品往外走。

楼下,明仁的厂车已经等着,回头见卓秀菱从楼上勾搭着春杏下来,明仁朝她一招手,卓秀菱脱了春杏的胳膊,紧着小步赶到了明仁身边,明仁将袁建业的意思告诉了她,卓秀菱说:“我还是跟车先到厂里,下了班再过来,要不有人会说闲话,影响不好。”

卓秀菱刚想离去,春杏在一边似乎听见了只言片语,对卓秀菱说道:“你再进来打个电话,我等你,今晚不在这楼里吃饭,没人领你,你进不去园子的。”卓秀菱这才扭着腰上车。

小燕在车上,见明仁身旁伴着一位娇滴滴、柔弱弱的美人,心生醋意,开了车窗,勾着两指头,朝向明仁说:“说什么秘密事啊?晚上到市里聚餐去?”

百合看着小燕那副轻佻样儿,心里直犯疑惑,等厂车走了,问明仁道:“你们请的都是些什么人?难怪传闻你们供应局的女孩子十有八九都是‘馋、懒、散’。”

明仁想她原来也是供应局出去的,这肖百鲢常挂嘴边的‘屁股决定脑袋’这句话倒是不虚。

谁想春杏离着近,也听见了,道:“在你们公司里好福气啊,把我们几时也调到你那单位去吧,简直快活得似神仙了。”

“这种单位一进,你就像进了养老院,也就废了……”明仁看着秀梅、如风等一大帮子人都下来了,也就不说了。

这时冬梅也冒了出来,问秀梅楼上剩的插花作品怎么办?

“那些东西放到园子里各处去,我和你还有你玫瑰姨的那三个瓶子放到怡福晶舍去,再有春杏插的那艘幸福船和若兰的万紫千红就放在这大堂壁橱里,进进出出看着挺喜庆。”秀梅胸有成竹地一一编派了,冬梅得了话刚想转身,秀梅又吩咐道:“晚上我们换个地方吃饭,也不去那聚福楼,就到怡福晶舍去,那里清净又雅致的,楠蓉也要过来。”冬梅走了。

“你这儿,哪个地方不清净、不雅致的?”郑玫瑰打趣起来。

秀梅虎着脸说:“你不说话,我还想不起你来呢,有了心上人,你可曾来过?喜新厌旧了不是?”

贾桦见众人眼光都射向他,忙把玫瑰推着向前,玫瑰道:“吴董啊,哪好意思常来蹭饭吃,不如我们都入了股,每次将股东大会就放在这里,那就是心安理得地来了。”众人都笑了。

“算了吧,等你与贾桦那些套牢的股票翻了身,再来入股吧,可别把霉气传进了园子。”若兰皱着眉说了一句实情让贾桦又现忧郁之色。

“这倒是个好主意,入了股,不就都套牢了吗?我们索性都住进这天上人间,每日吃喝拉撒,你们受累全包了……”申水仙猴皮笑脸地插了进来。

“你是仙,不用入股,飞着就先来。”竹君没头没脑的话引得众人又都笑了起来。

这时一辆中巴车已经停到了门口,众人你请我让地上了车。

到了车里,贾桦让出前排,与明仁往后坐,低声问他:“炒不炒股票呢?”

“不炒。”明仁眼睛盯着窗外,心不在焉地回答。

“好孩子,不过有闲钱,消遣消遣也可以,可别学我大把的钱丢在里面,如今想抽身都难。”贾桦叹了口气。

“那你怎么还玩的起劲?”明仁冷不防说他。

贾桦楞了一下,说:“如今我只跑短线,倒拉回来不少,唉,每天像上心事一般,这股市越来越像赌场,候到机会让我大搏一记,翻了身,再也不玩了。”

竹君前排与若兰并坐着,回头撇着嘴说:“快点推荐几个股票品种给我,让老娘赚点零花钱。”

“得了,你那么大产业还缺零花钱?你麻将台上赢的钱还不够用?”贾桦将头往竹君边上凑了凑。

“我什么时候赢了?我输的时候你怎么没看到?”

“你是开场子的,输赢两头通吃……”

若兰听着两人越来越不像话,忙伸手推了自己哥哥的肩膀一把,拉回竹君,贾桦将探上来的头缩回靠垫上。

秀梅问春杏说:“哎,那个卓秀菱呢?”

“她陪着职工回厂后再过来,我去等她,会把她领进来的。”听得两人想得周到,秀梅也放心了。

“为什么请她呢?我们这些姐妹聚聚不挺好?”郑玫瑰低声问身边坐着的申水仙。

申水仙凑近了郑玫瑰的耳朵根子,咬了几句,郑玫瑰有些惊讶,也看起窗外的景致来。

车子一路进来,几个春秋,那些羸弱的林木如今都长成了参天的大树,遮天蔽日的,过了聚福楼一路往前,进到梅树林深处,先见着古模古样的一片屋顶,接着一栋水晶宫似的房子冒了出来。车子停到树荫下,众人下车,一座千奇百怪、蘑菇云状的假山杵在庭院中央,这房子几乎都是全透明的落地大窗组成,里面的全部摆设均坦诚相见。

紫薇、强薇、黄蕙已经在里面忙碌,春杏、夏莲正要引着客人进去,这时,另一头道上来了三位客人。

窦德专接完电话,邀着明仁一起去,明仁一听还有邱葑,心里紧张,脸上的肌肉有些僵硬起来,勉强笑道:“他们专请你的,我就不必了,今晚,我要去接人……”

明仁本想一溜了之,看着出差回来准备汇报的窦德专也跟上来,心里有些底气,跟着他后面也想做回好人。

走廊里领头闹的是薄德,这小子真每天回到家,本想跟弟弟薄明狐假虎威弄些外快,不想这薄明财运一丝一毫没有,好不容易弄来一笔钱还要充作村里的公款,于是失望至极,每天没得班上,公益的事又不愿干,便吊儿郎当、无所事事,家里讨了“喇叭花”臭骂,还要追他厂里给的补偿款,阿金嫂刚拿了钱买房子是还对他百依百顺,这阵子也不知吃了什么枪药,逼着他离婚,又说他没出息,真是憋得他绞尽脑汁苦读政策,居然被他发现自己是当兵复员的,根本不该在内退的行列里,于是借着去年年底厂里加工资等事由鼓动一批有些后悔了的征地工来闹事。本该头一个找的是王昌,不想这王昌得了说不出口的毛病,有一阵子人影不见,这袁建业是三拳头打不出一个闷屁,说得他口干舌燥,火也撩了上来,于是和那帮子乡里乡亲的赖着不走了,准备闹上一整天,再威胁上访,石霸志依旧学了缩头龟,躲在后面,这刘项实在看不下去,寻思着自己本来就是薄德上司,又血气方刚地冲出来教训起薄德来,这下无异于火上浇油,两人推推攮攮差点没打起来,薄德哪甘心吃亏,这下耍泼来了精神,把刘项一些狗屁事也借题发挥出来了,袁建业红着脸坐在办公桌后面一言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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