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喧嚣，如浮萍聚散，随波摇荡。

唐野扒拉开人群，艰难地逆流而上，有的人不作计较，侧身让过，有的人却心有怨气，觉得受到了冒犯，抽空便是一掌一脚。他顾不上这些，目光紧紧追随着前方的身影，眼看越来越小，唐野动作变得霸道起来，一鼓作气地往前冲撞。

“你说过了。”

唐野怒不可遏，摆好架势，就要出手。

“站住！放开那女子！”唐野终于从人墙钻了出来，指着前方的公子哥，大声喝道！

“你——”

“兄台还有事吗？”

“无耻之尤！”

“对，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怎敢强抢民女？”唐野义正辞严。

“喔，兄台的意思，莫非是叫在下夜里再来抢吗？”公子哥如此回应，惹得人群一阵说笑。

唐野没想到对方如此厚颜无耻，竟在自己话里找纰漏。

万人夹道，无一出手。强抢民女的公子哥，如凯旋的少将军一般，英姿浩然，精神奕奕，左喝右笑，毫无羞耻。安静瞧了一阵，便坐回原位，继续吃喝。七叔根本连瞧都没瞧。

唐野或许猜到什么，光天化日，敢在金刀门地盘里胡作非为而无人敢阻的，必是城里贵族子弟。安静或许认识，只是碍于身份、情面，不好出手，但细细看其神色，她似乎并不觉得有何不妥。

唐野按捺不住，他心中早已起火，奈何被人盖上一把湿柴，冒出浓稠的白烟。

从楼上往下看，原是一白衣女子被一公子哥扛在肩上，又哭又闹，大声求救。然而满地面儿的人，没有一个上前打抱不平，反而挤得更紧，给公子哥让开路来。看客们表情各异，有的满脸堆笑，为之庆贺；有的面无表情，紧紧看着；有的神色躁动，纵手抽刀，却终是碍于形势，叹气回鞘。

“无耻！”

“兄台谬赞了。”

公子哥如同一只江上龙船，所往之处，波开浪散；所过之处，波合浪平。白衣女子的哭声沙哑而无助，捶累了的双手一下一下地拍在公子哥的后背。

唐野见她笑出声来，也不作理会，径直离席下楼，要去替天行道。他不怕挨打，不怕受伤，甚至可以为了这样的正义，不怕死！

“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为苟得也。死亦我所恶，所恶有甚于死者，故患有所不辟也。”从酒楼出来，他抬头望北面偏东的方向，秋光晕眼，他看到了他的星。

白衣女子先抬的头，红着眼睛看向唐野，身子奋力挣扎起来。

公子哥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东张西望，不见人影，才徐徐回过头来，笑意不散，高兴地像个娶亲的新郎官。他模样俊俏，穿着奢华，说是一表人才也不为过。为何偏偏做这种事？

“兄台，你这是要对我动手吗？”

“是又如何！”

“观你穿着打扮，应该是教书的先生吧，如此年轻的夫子，倒是少见。年少有为，年少有为啊！”公子哥竟然拱拱手，拜了一下。

唐野心劲儿当时就散去一半，这是什么人！简直就不可理喻！

人群安静下来，滋滋有味地看着戏，气氛古怪，大多有揶揄之色。唐野着实想不通，在他的想法里，只要自己站出来，就会有许多志同道合之士与他一起，替天行道。然而一个都没有，反倒自己变成了笑话。

白衣少女没了力气，再也挣扎不动。自古女子最重名声贞操，如此万众瞩目，羞愤地无地自容。

“你为何要掳这女子？”

“兄台，这明知故问了不是。”公子哥摊手努嘴。

人群笑成一片，东倒西歪。

唐野气得不轻，堪比挨了两只耳光，脸火辣辣地疼，红一阵白一阵。

“兄台为何脸红了，难道你也想——”

“放你的狗屁！”唐野知道说不过这公子哥，瞑目静心，蹲身起势，冲拳而出。

公子哥丝毫未将唐野放到眼里，稍微侧身，腾出一手，以拳对拳，轻轻松松，将唐野打翻在地。

唐野倒在地上，拳不能握，刚才一合，明明是自己主动冲拳，却有一种被冲击的错觉，对方拳如钢铁，似有万钧之力。只这一下，唐野便知道自己断无救人的可能，没有本事，想逞英雄，只能被当做笑话来看。

人群中嘘声一片，有人道：“想英雄救美，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

“回去读书吧呆子。”

“还读啊，都傻成这样了，还读书？不如回去好好练练本事。”

“瞧他那细胳膊细腿，再练也不是人家的对手。”一九尺大汉冷笑一声。

“乡下人，没见过世面，吃点亏就好了。”

“这小子肯定是外来的，咱金刀镇哪有这样的蠢货？”

“看什么，说得就是你，傻狗！”

见唐野望来，那商人打扮的瘦眼男子狠狠一瞪，看样子竟也想下场露两手。

唐野艰难地爬起身，松拳又握拳，他失落地扫过人群，一片冷漠与嗤笑，少许侠客模样的人不敢迎接他的目光，別过脸去。

心有猛火，四面冬风。

他想起一句诗，女子的诗，“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

公子哥正拱着手接受人群的夸赞，仿佛被打败的那个才是作恶之人。瞧见唐野又站起身子，他假模假样地说道：“兄台，切磋讲究点到为止，在下学武不精，认输了。不过，在下愿意奉陪到底，不知兄台有几重龙魂，是何门弟子呀？”

唐野一步一步走来，将眼前的世界摒弃在感官之外，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不退，书里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书里又说，“识时务者为俊杰”，书里还说，“卧薪尝胆，忍辱负重”，书上还说......

唐野停止了思考，书上话太多太多，他不愿想，不愿遵从，他不要做一介书生。

这一刻，他只是一个铁骨铮铮的男儿。

报废的拳头重新握紧，每一分痛感都转化为昂扬的战意，骨骼争鸣，血气沸腾，他迈着无比坚定的步伐，再一次冲向了眼前的敌人，冲向了他不认同的这个世界。纵然是死，一往无前。

公子哥一拳一脚，唐野便翻滚数丈，他坚强地站了起来，一次，两次，三次，数不清是第多少次，他再也爬不起来，拳头已然粉碎，腿骨已然断裂，肋条十不存一，身上遍布着大大小小的淤青。他强忍在喉中的血，到底是吐了出来，雪白的牙齿被染得通红可怖。

唐野躺在地上，四肢歪斜，耳畔轰鸣，硬面朝天，晴朗的天空蒙上一层血色，没有风，没有云，太阳依旧温和。

人群静默着，思考着，嘲笑着，可怜着，心疼着，害怕着。他们不清楚唐野为什么这般拼命，不理解他的决心和信念，不知道该站着还是离开。

白衣女子抬头望了几眼，终是无力地落下，像一只折翼的蝴蝶，像一条脱水的鱼，无可奈何地认了命。

公子哥再也说不出俏皮话来，虽然实力碾压，但唐野无数次不要命的攻势依旧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迹，破烂的衣摆，浸血的白靴，以及从拳头延伸至小臂的酸麻。最让他在意的，是静默无言的人群，所有人不敢看他，没有奉承，没有逢迎，没有羡慕，甚至没有虚伪的笑。

他兴致索然，如同一个没有子民的国王，骄傲成了落魄，恣意有了遮拦，这次的战利品已然变成一摊死肉，这一刻，他感受到了失败的屈辱，他被一个小兵拦住脚步，甚至对方不能算一个兵，而是一只蚂蚁！

翻过身来的蚂蚁正注视着他，一步一步，拖着带血的身躯，向他爬来。

公子哥再也忍不住，就算老爹抽他三百鞭子，他也要踩死这只蚂蚁！真当他是只会说俏皮话的俊哥吗？真当他嘻嘻哈哈就不会杀人吗？

错！错！错！

他要一脚踩碎这只蚂蚁！

唐野的一只血手，抓住了公子哥的脚踝，白袜瞬间湿透，变得黑红可怖。

另一只脚，缓缓抬了起来。

就在那时，一道紫衣从人群中直射出，来势凶猛，正中公子哥的胸口。后者猝不及防，应声摔了出去，他捂住胸口，冲紫衣怒吼道：“小妹，你做什么！”

上官安静指着唐野道：“这是我师哥！”

“哪来的师哥！我怎么不认识！”

“他就是爹爹新请来的夫子！”

唐野见着紫衣，心中荡漾，脸上笑出花来。因为伤势过重，他听不到外界的声音，只觉得安静在同那公子哥理论。论吵架，谁也不是安静的对手。想到这，唐野心满意足地昏了过去。

风来了。

天很蓝。

“兄台，你是叫我吗？”公子哥说话也客客气气，并不跋扈嚣张。

火欲熊燃，奈何柴湿！

上官安静看着唐野眉毛紧闭，双目欲眦，须发乱颤，脸冷唇青，只觉得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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