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处出租房两室一厅，干净整洁，因基础装潢，没有华丽的装饰。

沈忘将钥匙放进玄关半人高鞋柜上的方形马口铁饼干盒，运动鞋规规整整放进鞋柜，这才走进客厅。

漫天落日余晖中，风越发凛冽。消瘦的堂姑在渐暗的天色中呼唤他，他回头，看见她怀里捧着两个陶瓮。他明白里面装着的是什么，但这次他没有哭。他小跑过去，荒草在他身边应着风沙沙作响，好似在为他鼓劲。

后来，大伯收养了沈忘。这个男人沉默寡言，不苟言笑。长大的沈忘身上偶尔会看到男人的影子。虽不是亲生子，但大伯仍严格要求，沈忘也不负众望考上了首都大学。

客厅摆设简单，木质沙发，矮脚茶几，他盘膝坐在地毯上，对着相框说，“我回来了。”

父母火化的那一天，沈忘跟着去了，但他没进屋子，而是蹲在门外那片荒草地里，因为大人们还是坚信，小孩不能沾染这些阴晦之事，宁愿让他去外面吹冷风。

北方冬季的风格外凛冽，刀子似的刮着脸。沈忘冻得鼻头两颊发红，像个涂了红漆的瓷娃娃，他趴在废弃的墙头上，看荒草地里一株小小的冬花。那朵花在荒草里不起眼，只有拇指大小，在风中飘来荡去，纤细的枝干弯成半圆。花是黄色的，花蕊里吐着一抹红，那红又小又艳，红得像谁往上滴了一滴血。

日落徐徐坠下。沈忘想，如果冬花可以活，他也可以活。

邶风国人逢年过节，举家欢庆，跨年更是一年中最隆重的节日，所有一切纷争，恩怨在这一日都将得到暂停。街头小巷随处可见红灯笼，红绸缎，鞭炮和烟火。人人欢笑庆贺，忙碌筹备，所以当失控的泥头车冲下环城公路时，谁也没有防备。那辆发狂的泥头车如同一条鞭子甩过，留下一条黑灰的事故痕迹。痕迹的尽头，这对朝家里赶的小夫妻被碾成了碎片，因调皮捣蛋被滞留在家中的孩子成为了这个家庭唯一的幸存者。

现场人们尖叫，哭喊。恐慌如同一把利刃，划破这一年末端的喜庆。

血在灯光下，与灯笼绸缎一般的红。

41栋楼前的树木已枝叶繁茂，铺开的伞状树冠能轻易阻隔他人从高处落下的视线，完全遮住树下躲藏着的男人。

在此之前，这个男人在小区内从未露过面，没有人认识他，保安对他也毫无印象，但紧接着，在保安警惕的眼神下，男人掏出门禁卡，顺利进入小区，之后，他来到这棵树下，鬼祟地藏在树干后方，时不时探出脑袋打量四周，然后飞快地缩回去。

时间眨眼到了正午。

周日早九点，小区里一如既往的安静，退休后整日无事的老头老太沿着鹅卵石路遛狗。白的，黑的，黄的，花的，一个个胖得像刚出炉的吐司。大约是冬季养下的膘还未适应春季的到来。

那晚过后，他们变成了公墓玻璃格子里的两罐陶瓮，沈忘变成了寄人篱下的孤儿。

连夜赶来的堂姑将突发高烧的沈忘从沙发上摇醒，摸着他滚烫的脸，嚎啕大哭。当沈忘明白她为什么哭后，他也跟着哭。

这个角落向内嵌，走廊的灯光只能映入小半。入门处昏暗，门上的“福”字也随同样的命运，暗淡无光。因此，房东在简单装修后就对外便宜出租，搬去了另一处有福的风水宝地，最后沈忘以附近房子租金的一半入住。

绕过电梯，沈忘从消防通道上至三楼。楼道寂静无声，随着沈忘踏入，脚步声激亮声控灯。映照出白净细腻的墙面，一尘不染的地板。

顺着廊道笔直朝前，临近尽头有一处拐角，从拐角向右进入，就是沈忘的出租房。

相框里照片上是一对年轻男女，站在公园人造湖边，脚下是绿草红花，头上是蓝天白云，在阳光下，一切都笼罩在淡淡的金色里。

他们是沈忘的父母，十三年前，丧生于一场车祸。

毕业后，沈忘留在首都，找了工作。

这是沈忘入职的第八个月，一切安好，转正后的工资可观，每个月，他会往家里寄些钱，但往往过阵子，又会通过其他形式回到他这里。故而在物欲横流的大都市，他的日子并不拮据。

“嗨，怎么了？”肩膀夹住手机，沈忘空出双手解开食品袋，将外带的快餐摆放在矮脚茶几上。

电话那头似乎说了笑话，沈忘轻笑两声，“我不会唱歌，就不去了，你们玩得开心。”

“真不去了。”擦去指尖沾上的汤汁，沈忘将手机拿在手里，转头看到窗户没关紧，风从缝隙里吹进来，将窗帘吹得鼓胀，于是起身走向窗边，“你可别胡说，姑娘的清誉拿来开玩笑，太缺德了。”

“真没有，我们就是同事关系。”

“嗯，下次有机会。拜。”

“咔”，窗扣合上发出一声轻响，沈忘透过玻璃窗看到鹅卵石路上，与他擦肩而过对视的奇怪男人正在往回走。

新来的住户吗？

傍晚，沈忘在小区附近的拉面馆吃了一碗牛肉面，沿着鹅卵石路散步消食，习惯性绕过电梯，走消防通道上楼，然后在三楼走道里碰见了那个奇怪的男人。

之后……

之后，沈忘醒来时，整个世界都在晃荡。他捂着后颈，感到浑身酸软，有些想吐。

当时，男人与沈忘擦肩而过，如同探尾的蝎子，猛地在沈忘脖颈上扎了一针，不过几秒，沈忘便浑身瘫软意识模糊，最后看到的是楼道瓷砖细碎的灰色花纹，醒来，沈忘就出现在了这里。

这里看构造应该是一处小型休息室，单调，逼仄，弥漫着长期不通风的沉闷，以及陌生的水腥味。风扇嗡嗡吹着，驱散早春时节本该还未来到的热气。沈忘发现一扇圆圆的窗，窗下摆着小书桌，书桌旁堆着三个大号纸箱。

太阳光从窗户里洒进来，凝成一束，落在书桌靠里一侧，光里有浮尘缓慢上下飘动。

沈忘拖着疲软的身体来到窗边，向外望去。看到一片蔚蓝的海。细碎短促的白色浪花，犹如蔚蓝布匹上的花纹。

他在船上，所以整个世界都在晃荡。

沈忘拉开椅子，坐在桌边，痴痴望着窗外的海，抹了把脸，觉得在做梦，否则怎么会一睁眼，就从内陆来到大海呢？

那是2016年最后六个小时发生的事情。

归来的人和外出觅食的人从四面八方出现，小区内响起各种脚步和谈话。男人左右打量一番，裹紧外套，低着头，混入人群，沿着鹅卵石路匆匆离开。

拎着快餐归来的沈忘与男人擦肩而过，沈忘回头看了他一眼，竟意外四目相对，视线在半空中交错，男人眼睛中泛着奇怪的光，但沈忘来不及细想其中深意，一阵裹着早春寒意的风拂面而来，他转过头，加快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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