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置:首页 > 短篇文学 > 我靠宠妃系统当了秦始皇的国师

280-300

  • 作者:白色的木
  • 类型:短篇文学
  • 更新:05-05 01:35:22
  • 字数:153016

刘彻松了一口气。

这事对于汉来说, 问题确实有点大。祖宗刘邦自称是龙子,他们如果要改,那就涉及祖宗之事了, 很容易被人拿孝道攻击。

少女神明行走在大地上,用来注视着凡人的瞳孔里,从来都是怜惜,而非怜悯。祂尚不能如其他神仙那般,将某些东西看淡,亦很容易心软。

此刻,祂迟疑了一会儿,问:“你真的很想长生吗?那可能会是很孤独的一件事,你的亲人,你的朋友,你的爱臣,都不一定能永远陪你,你只能与他们共走一段路。”

倒不是畏惧,而是……龙子这件事明显就是太|祖高皇帝他编的啊!为了表明自己是天命所归, 胡诌此事出来,有识之人假装信了,无识之人真心以为他生有异象, 合该做天子。其他事情也就算了, 为了一句谎言而被掣肘, 因此得罪一位神灵, 这也太令人窒息、憋屈, 太不值当了。

白鸠眼睛亮亮盯着青霓。

衣衣好厉害!明明是不知道怎么编,直接把重要的情报略过,还能说得汉武帝对她深信不疑!

毕竟是专业当了快三百年的神棍了,青霓拿捏着精卫人设——

“我不就是?”

刘彻惊诧侧头,便见年幼的神明神情坦坦荡荡,直白地说:“我就是。向死而生,立地成神。”

刘彻转回头,继续盯着河水看,这回心情不太一样了,“难道我要跳下去,让自己处于生死之间?”

青霓愣神。

水龙的头?

什么水龙的……等等, 汉武帝是说水龙头?!

第281章 征服汉武

这……也不是不行?但是千百年来死亡时有强烈意志的人不少,那也不见他们可以成神啊。死,他不怕,就怕死后不能长生,那就亏大了。

神灵几乎被逗笑了,“哪有那么简单,我当年……”祂顿了顿,似乎想起了什么,微微摇头,“我当年情形比较复杂,很难复刻。”

精卫又道:“你也不用想太多, 我不喜欢牵连一整个种族,我和应龙还是好朋友呢!”

“那的确是水龙之头,我与其有仇。”精卫将话语应得自然而然。

刘彻轻轻呼吸了一下,心中思绪万千。

精卫依旧托腮看着夜景, 在祂眼中, 凡间这些风景,祂似乎总是看不够。刘彻心神恍惚,尽管他只遇到了这么一位神灵,但是,他总会觉得,众神之中,唯有精卫最具人性。

刘彻也坐了下去,不过精卫是屈膝而坐,手肘支在膝盖上,一手托腮。这是神明随性之姿。他则一撩衣袍,跪坐下去。此是凡人礼仪。白鸠视线缓缓落在这幅画面上,系统运行内部里,忽然蹦出来三个字——神与人。

刘彻一愣。

他还真没想到精卫会这么说——祂确实和凡人幻想中的神仙很不一样。

而后……

“天神或许不知,彻曾说过一句话。”

刘彻坦然地说出冰冷而残酷的话:“诚得如黄帝,吾视去妻子如脱屣。”

妻子,妻与孩子。

精卫不解:“我还以为你会为了从我这里得到成仙法门,遮掩几分?”

“没有必要。”刘彻面上隐隐浮现出几分怪异。

给神明剖析自己心理,感觉还怪……难以言喻的。

他从没对任何人如此做过——简直就像是在裸奔。

可……谁叫精卫不喜欢欺骗,并且能看透欺骗呢?

“臣子与君王相互需要,相互成就,所以我会付出一些容忍。若是我真心喜爱的臣子,我更会好好养他,爱护他,付出一些真情。但是,我最爱的还是自己,这点无需隐瞒,也没必要隐瞒,他们也需要我,便要容忍我这点……在他们眼里的缺陷。”

“我也需要你吗?”

“不,是我需要足下。”

刘彻如此说。

我需要你,你不需要我,所以,我更不会自作聪明去欺骗神灵。

“如果我成仙,必不是为天下黎民百姓。但是,为成仙,我可以为天下黎民百姓。”

白鸠飞在空中,注视着它的宿主。

天地间的一切,仿佛都在不断往她身上叠加光彩。

先是萤火微微照亮她的面颊,然后,星光稀稀在她身周铺了一层朦胧光彩,月明星稀,再有明月熠熠涂色,她好似变得明亮了。

再然后……

再然后,是刘彻的目光。刘彻眼中充满期待的目光,又将这明亮涂抹成了光怪陆离的神秘。

只要她点头,刘彻——这位二十来岁时就热衷于寻找神仙踪迹的天子,恐怕真的能当一辈子仁君,对大臣可能还是那么我行我素,对百姓却会尽量考虑他们处境的……薛定谔·仁·君。

只要她点头,就算刘彻这辈子都成不了仙,他自己也不会知道这一点,临死之前给他一个美梦就够了。

只要她点头——汉武帝啊,多么雄才大略的一个帝王,因为心有所求,自己就会麻醉自己,毫不犹豫投入一个镜花水月中,被她玩弄于掌心中。

一切,只需要她点头,就能唾手可得。

青霓的心跳漏了两拍。

她承认,这种诱惑让她心动了,因为,对面可是汉武帝啊……

但是,对面可是汉武帝啊……

秦皇汉武的汉武帝。

青霓:“我这里没有让你成仙的法门。”

刘彻脸上是惊愕茫然。

他听到神灵对他说:“你想成仙,并非只是为了长生,是吗?”

刘彻茫茫然地,下意识地点头。

二十来岁就开始追寻仙人踪迹,他自然不仅仅是为了长生。那时候他还年轻,轻车出行,身边簇拥着高门子弟,雄鹰与猎犬并进,顷刻间扫荡完山中狡兔巢穴,酒舍里与人斗酒,酒水仿若垂虹,嬉笑怒骂间,引来豪雄之士喝彩。胸中尽是年轻人朝气,又怎会那么快忧心垂老之事。

“在我尚是庶皇子时,我母为我谋划了太子之位,七岁时,我便懵懵懂懂完成了从王到太子的高峰,然而,当上太子地位并非就一定稳固了,我小心谨慎,提防着明枪暗箭,揣摩着父亲心意,十六岁时,我征服了这座新峰,成为了天子。然而,天子并非终点,我年少,太皇太后掌权,我凡事都需要向太皇太后汇报,才任命自己人做丞相,却又很快被太皇太后废除。于是,我假作沉湎微行与狩猎之事,蒙蔽太皇太后视听——当我完全掌权时,这座大山亦被我翻了过去。”

说到过往之事时,刘彻骄傲中带着得意,“我要征服匈奴,匈奴便被我征服了。我要处理好先帝遗留的货币弊端,货值便被我稳定了。举目而望,四海中已无我得不到之物,除了天上。”

实权天子,意气风发,最好的是得不到。

“成仙,或者说长生,是我在匈奴未定时,便定下来要征服的山峰。”

他自信于匈奴将不再会是汉人的威胁,便将视线投向成仙,但是,这座高山如今被神灵告知,你放弃吧,它找不到路。纵然是刘彻,都免不了眼瞪瞪。

——将近十几年的寻仙,从青年寻到壮年,已将他带入魔障中。

他不甘心。

“天神没有使我成仙的法门,不知旁的仙山仙岛中可有?”

“庶或有。”

也许有吧。

“庶或有?为何会是庶或有?”

“从古至今,从未有过以相同之道成仙的生灵,便是大同,也有小异。如我,是向死而生,我父却是尝遍百草,为民争一条生路,功德成仙,伏羲则是悟出八卦,明天地至理,性命双修……你能不能成仙,与丹药无关,与法门无关,只与你自己有关,是以,为庶或有。”

风中飘飘悠悠来了一片叶子,从刘彻眼前飘过,就像他的长生梦,来了,又走了,飘飘悠悠落进河水中,随水远去。

精卫所言,他也许会能成仙。但这“也许”,究竟能多“也许”呢?是单绳过悬崖峭壁的也许?还是枝头花在暴雨中不被打落的也许?

场地一瞬有些寂静,只剩下水涛声。

神灵目光似乎落到他抿成一线的唇上,再滑去他身侧微微屈紧的手指上,祂冷不丁问:“你可知,汉国国祚有多少年?”

刘彻猜不出来。

精卫言:“四百零五年。”

刘彻神色莫测,脸上暂时看不出对此事的喜怒哀乐。

精卫:“你可知,‘汉’传承了多少代?”

这是在考验他术数?

睫毛半垂而下,刘彻迟疑着回答:“十三代?”

平均每代活三十年……总有吧?

“不。是千秋万代。”

刘彻猛地抬起眼。

神灵一挥袖,水面上腾然升起点点萤光。

先是一点两点,然后是千点万点,滢滢亮亮。

至于这些萤火虫是怎么来的,萤火虫星光投影灯又花了多少钱,如此气氛下就别计较那么多了,也就是天神再次兜里穷光而已!

萤光仿若占据了天地,水光闪动,山色明灭。

后世之影扑面而来。

大江东去,一个个朝代在汉武帝眼前掠过,乱世与盛世交替,繁华与萧条起伏,变动的国度,不变的是——

晋书说:其人皆云汉人子孙。

北齐说:不得欺汉儿。

唐盟文说:蕃有兵马处蕃守,汉有兵马处汉守,不得侵越。

隋说“汉将”,宋说“汉心”,明在平倭诏中说“汉家之德威播闻”。

“这、这是……”

刘彻看向神灵,瞳孔扩大,竟好久才反应过来,一副木呆呆样子。

神明答:“这是你。”

“孝武皇帝汉世宗,有亡秦之失而免亡秦之祸,灭百越七郡,降昆邪之众,北攘匈奴,东征朝鲜,西伐大宛,百蛮服从,立汉人万世之基,不论中原朝代多变,四夷视之,犹是汉土。纵汉朝已亡,汉家长存。”

“这是我?”

“这不是你。”

画面消失无踪,萤火点点散去,刘彻大笑。

他感到了喜悦。

“天神所言极是。这不是我。”

那些荣耀,那些赞誉,尚不完全属于他,而是属于孝武皇帝。

但是,他会让它属于他!

仙山虚无缥缈,长生尚未有道,无聊的大汉天子如今重新找到了目标。

挑战他!超越他!征服他!俯视他!

月光浸透河面,凛凛映在他眼中,“有亡秦之失而免亡秦之祸?”刘彻眼里锋利的光芒几乎令人胆战心惊,“那是他,不是我。”

第282章 再治黄河

刘彻踌躇满志, 就要拜谢精卫,回去召心腹重臣好好商议怎么超越历史上的自己,然后,他就听到精卫轻声说:“今岁有雪, 三月, 平地厚五尺, 至夏, 大水成灾,关东地区饿死者数以千计,”

刘彻脸上浮现出凝重表情。

夏, 大水成灾,现今已是二月,也就是说, 最早四月, 最迟六月,关东便会发大水。毕竟,精卫只说了三月下雪, 没说四月雪就不下了。

水灾一出,损失的不止是人口、粮食, 还有民心——以往他对民心不是特别在乎,过得去, 稳得住就行,然而, 若是不想史书上再来一句“有亡秦之失”, 他就得好好度过这一灾。

“再多, 我也不能说了。”祂带着怜惜与无奈, 道:“小难我可以凭着私心干涉, 大难,得靠你们自己。人间终究属于凡人。”

主要,史书上也没记载这次水灾究竟是哪一处河口决堤,连具体月份也没有,只说是元鼎二年夏,不然,她管什么凡人人间,神仙人间,救人最重要。

刘彻微微拱手,“多谢天神援手。”

濮阳县。

汲黯目光落在面前那一排房屋上,他走上前,敲响了一家门。

不一会儿。

“谁啊?”门中传来问声。

汲黯张张嘴,好多次都没能发声,直到对方又问了一句,他才呆愣愣地说:“是我。”

门兀然往后跳开,露出老妻那张陌生而熟悉的脸。

——他出任太守那些日子,常年将妻儿置于老家,之前小儿子在他身边,仅是过来住几个月。

他进了家门,紧紧抓着老妻的手,亲吻了蹒跚学步的孙子,见了愈发坚毅的大儿子,搂抱了归家的小儿子,他们安宁地聚在一起,话不多,却非常祥和。

汲黯没有谈自己这次去匈奴是抱着十死无生之志,他只是与老妻慢悠悠走在河边,风拂过,“沙沙——”草叶轻轻摇晃,风吹着他们面颊。

“陛下撤了我淮阳太守之位,又任我为太子太傅,我请辞了,如今归家,往后能有更多时间陪你们。”

然而,一个月后,官吏骑着快马,气势汹汹冲进濮阳县,带来天子书。

“河即将发大水,急令汲黯归京,商治河之事。”

汲黯顿时正了正衣冠,面上是近乎肃穆的郑重,“臣领命。”

他回到里屋,翻出来一个小盒子,盒子时时擦拭,光洁亮丽,他摸着它,沉默不语。

老妻抱着孙儿走进来,抚摸着他脸颊,摸到了他鬓间灰白的发丝,“一定要去吗?”没等汲黯说话,她就接着伏在他身上哽咽:“你身子骨一直不好,从漠北回来后,陆陆续续病了大半个月,几乎起不来床,现在又去治河——你如何能受得了那苦楚,你性情耿直,在朝中得罪了不少人,若是活着还好,若是一病不起,让我们这家子怎么办!你看看你孙儿,他才一周岁啊!”

孙儿被塞进汲黯怀里,牙牙学语的幼儿咿咿呀呀叫,“大——大——大父——”

汲黯整个人都僵住了,任由孙儿在他怀里闹腾,小小软软一团,脆弱得就像一块琉璃。

老妻又说:“你已经辞官了,不去也并非抗旨,而是拒绝征召,天底下拒绝皇家征召的人多了去了,不犯法。”

汲黯满眼血丝,颤抖着双手将孙儿抱还老妻,咬着牙说:“一家哭何如一郡哭。”

未央宫还是原先样子,壮丽宏伟,金碧辉煌,汲黯步入天子召见臣子的殿中,听到天子言:“精卫告知,今岁夏关东有大水,饿死者数以千计。诸卿商议之后,疑心是瓠河口。”

瓠河口在濮阳县北十里。

汲黯第一反应并非是家中老妻幼孙,而是夏日的桑葚。

他庄重地跪下去——这大礼径直惊了殿中好几位大臣。他们震撼地盯着汲黯,脑回路一直往他是不是叛国了准备向陛下请罪这方面飘,不然为什么突然下跪。

“陛下,于治水,臣有策请陛下观之。”他拿出一小盒子,捧在手心上举起。

奴婢将盒子放到刘彻面前,刘彻打开来,发现字体载物是帛布,这对于汲黯的家境而言,属实是相当于在金碑上刻字了。

刘彻在看治水之策,汲黯在说——

“自元光中,河决于瓠子,东南注巨野,通于淮、泗。”

“臣以为,治河应当先修渠筑堤,做大河千里堤,而后,勒大河归北流故道,行二渠,复禹旧迹。再多穿漕渠,使民得溉田,分杀水怒。”

“如今正值春时,是修堤防的最好时机。冬时土冻,难以捣实,夏时农忙,贻误农时,秋又涨水,土中水多,堤防难以严实。唯有春时正正好,河中不曾涨水,便可取河滩土来筑堤,既疏浚河床,又不动或少动堤外耕土。”

“堵口当用楗塞决口,楗排成横道,由疏列密,插入河底。而后,看排口处水势稍弱时,填塞柴草于其中,再填土,若有石,便填石。”

“三月有大雪,臣恳请陛下速趁此前,正是干旱少雨时堵其口,方可成功。”

盒子中还有一张舆图,是二十年来,汲黯对于瓠子河的观测。

哪一段河水最为汹涌,河患严重。

哪一处地形平坦,方便通出漕渠,使民得灌溉。

上游不该分流,下游才该疏导,中水位河道保持“之”字形。

……

刘彻放下帛布,目光在汲黯身上上下扫动,“你准备这些东西,准备了多久?”

汲黯语气平常:“无时无刻。”

他依旧双膝跪地,行着大礼,“陛下,臣请命,亲自督卒修渠筑堤。”

刘彻点头,让汲黯领数万卒负责修堤改道堵口之事,又另外点了一名德高望重的官员,由他负责迁移黄河附近民众,只迁贫民,或往漠北,或往江南,去地广人稀之处。

至于富户、门阀,搬不搬随意,搬了,朝廷也不赔偿产业。

刘彻憋着一股劲,一定要拿出真本事来,给精卫看一看。这次水灾,就是他证明自己的那块磨刀石。

很快,负责迁百姓走的官员遣人来报:“陛下,百姓不肯迁走,他们田地在堤内,此处土地肥沃,田中产量多,若换到漠北与江南,来年收成便不好预估了。”

这不是给不给拆迁费的问题,而是自己能不能活下去的问题。

黄河决堤于他们而言并非绝对威胁生命,说不定汲公将河水治理好了呢,说不定改河道之后,就算冲破大堤,冲坏的不是自己田地呢?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知道这一回河水会冲哪边呢。

而且,夏有水灾,万一是六月底呢?那时候种麦的人家都能收割完粮食了。

大家都抱着侥幸心理,一边祈祷河水不要毁坏他们农田,一边又舍不得离开。

没有肥沃土地,产量减少,官府收赋税时可不会减少税收。

刘彻沉吟过后,命人颁布新令。

凡是迁移去新乡的百姓,口赋上交时间,永久自三岁改为七岁,减免三年算赋,若是住满五年,便由朝廷发放一份产业给予各户人家。

新令一出,便有不少百姓心动了,虽说故土难离,但,若是补偿足够多,在他乡能够更好活下去,百姓也会愿意离开。

此时,大农中丞桑弘羊献上新令,名为“粮食保护价格政策”,此策来自白玉京,经由桑弘羊操刀,修改细节,使它变得适合汉国使用。

此政策是由官方定下一个最高粮食价格与最低粮食价格,市场上粮商只能够在这个价格间售卖,超出者被下狱,告发者可分得对方一半家产。

百姓每岁收获粮食后,可以选择卖与官府,官府必须以最低粮食价收购。有谁敢压价,或者强收粮食却不给钱,百姓可告官,告发者依然可分得对方一半家产。

“陛下,有此策,就能进一步抑制‘谷贵伤民,谷贱伤农’了。”桑弘羊精神状态明显激昂,“此是利国利民,能传万世之策。陛下,臣听闻周时有‘肺石’,若民有冤情,便敲击石头三次,可鸣冤。如今虽有司马门,由司马令接待百姓,听诉冤情,然而,民进司马门,门深似海,外人见不得,谁能确定司马令一定会接待,一定会秉公执法,而非官官相护?臣请在朝门外立大鼓,有冤情者,可击鼓鸣冤,上达天听!”

刘彻沉思着,隐约的敲击案几声从他指尖传出,“击鼓鸣冤确实是一个好法子,但是,百姓入长安的路费应该如何获取呢?”

桑弘羊毫不犹豫:“贷钱。”

刘彻用一种诡异的目光看向桑弘羊。

桑弘羊不慌不忙:“先帝时,子钱家猖狂,取一偿二,期限只给半年,不知有多少人家因他们而家破人亡,卖田宅子孙以偿债。陛下圣明,定下民间子钱息不得超二分。借万钱,岁息二千。以此,百姓可贷钱得路费,至长安后,待朝廷查明,确属冤屈,便替民偿还贷钱。”

由于朝廷规定贷钱息不允许超20%,也不怕会出现景帝时期,列侯封君向子钱家借钱打仗,借千金,对方将利息定为十倍,列侯封君只能捏着鼻子借钱的情况。

桑弘羊一直怀疑,是不是因为这事,陛下上位后才大力整治民间贷钱息钱过高这情况,以免万一他需要借钱的时候,也被当冤大头宰。

现在轮到桑弘羊目光诡异了。

刘彻:“?”

第283章 一石三鸟

刘彻点头通过了桑弘羊的政策。

一开始为了让百姓相信朝廷真的会收他们的粮, 刘彻派了人去各地向农人购粮,钱财来自大将军远征塞外,牵回来的大匹牛羊和马, 尤其是牛, 农人们特别稀罕,争着掏粮食换。

一个政策的出现, 总会有人赞同,有人反对。

知道粮食保护价格政策是用来收购他们粮食的农人砰砰砰给朝廷的人磕头, 拦都拦不住,还有人不知道从哪里听来万民伞的说法,买不起丝帛, 就用粗麻布, 你扯下一小截袖子,我剪下一小块裤角,针线缝出歪歪扭扭一把伞,至于家里一件衣服都没有的,也没关系, 随着大家一起在泥里摁个手印, 往伞面上按。然后,请小吏转交给陛下。

小吏吓了一跳, 他们哪里能见到陛下,只好交给县令,县令也连忙交给郡守, 郡守交给朝廷里自己熟识的官员, 一层层往上递, 到刘彻手里时, 泥巴手印干涸在伞面上, 糊得脏兮兮。

这是刘彻收过最廉价的礼物。

刘彻撑着下颔,手里把玩白瓷杯,万民伞被放到他面前不远处,立在雕花小几上张开。

宫人也在偷看那把伞。

这可是万民伞啊,文帝陛下得到这把伞不稀奇,先帝得到这把伞也不稀奇,当今拿到这把伞,可真是马头上长角——真稀奇。

窗户被一支木竿撑起,泼进大片白昼,映在脏旧的万民伞上,为它描上了光亮。

刘彻久久地望着它,宫人以为陛下会去碰一碰,摸一摸这份民心的象征,然而,陛下没有。

难道是嫌弃万民伞?也是,灰如尘土,陛下这种天之骄子又怎么会看得上眼呢?

宫人心中思绪正四飞着,就听见陛下说:“放入宝库中,与随侯珠、剑宝、玉宝壁、周康宝鼎放置一块。”

这话是对负责这些的郎吏说的,宫人更加垂下头。

随侯珠、剑宝、玉宝壁、周康宝鼎,无论哪一个皆是传国重器,陛下哪里是看不上眼啊,虽然不知道陛下为什么没碰万民伞,但,这真的是太看得上眼了!

宫人心里啧啧感慨着,郎吏小心翼翼捧起万民伞,顺带捎上了那张雕花小几,一并放入宝库中。

刘彻起身,站在窗前欣赏着大雪,手搭在沿上,寒风冷冰冰吹。

“反对的人,很快要跳出来了吧。”

各大粮商迫不及待跳了出来。

他们抗议,他们抨击,他们走门路试图让“粮食保护价格政策”夭折。

“这是要逼死我们啊!”粮商哭天喊地。

他们躺在钜万的资产上,穿丝履,着缟衣,哭泣着自己再也无法随意调整粮价,往后丰年不能贱买粮食,灾年不能囤着粮食待价而沽。

少赚了多少钱啊!

粮商们心都在滴血。朝廷不是不许他们赚钱,只是让他们少赚钱,他们依然不甘心,贪婪这头巨兽占据了理智,在发现抗议和贿赂官员并不能阻止这项政策施行后,他们恶向胆边生,直接关门,拒绝再对市场倾输粮食。

不敢?

怎么会不敢。

这时候的大商嚣张得很,有和官府勾结,官府直接代他交官租的;有收流民千余人,私门成党,几乎可以成为一方割据的;甚至,刘彻推行盐铁官营时,有些商人直接摇身一变,成为各地盐铁官,狼成了牧羊犬,这政策自然执行得不彻底。

任你用酷吏,我该反对还是反对,不仅反对,还要想办法让你这个政策实施不下去!

就算天神精卫在,他们也不怕。

我们只是不卖货物了而已,总不能因此就下雷劈我们吧?

“我确实不会因此劈他们。”精卫直白地对刘彻说,“如果你来找我是需要我威慑恐吓他们,那恐怕不太行。”

“天神放心,彻不是为此来的。”

“那你来是?”上架格子里,精卫放下游戏手柄,满目困惑。

刘彻的视线蹭啊蹭,蹭啊蹭,蹭到游戏手柄上。

精卫:“……”

青霓看着一手游戏机,一手薯片,熟练地单手操控手柄,另外一只手摸薯片塞嘴里吃的汉武帝,总觉得哪里不对。

哦,现在他不玩当皇帝的游戏了,他在玩培养中华美少女的游戏,势要将美少女培养成德智体美全面发展,游戏里的天下第一才女,才貌双绝那种。

白鸠:“你还喜欢这个?”

刘彻兴致勃勃:“喜欢啊!神兽不知,将少壮之人雕琢打磨成光彩耀人样子,最令我心悦。”

卫青二十一岁出征龙城。

霍去病十八岁为剽姚校尉。

张骞二十五岁出使西域。

……

白鸠悟了:“你喜欢养成!”

话是这么说没错……

刘彻总觉得哪里不对,却还是迟疑着点头。

“少年人有无限可能——就像这游戏。”刘彻随手给中华美少女课程表里加上了“君子六艺”,又添了“出门冒险”的娱乐活动,“我多给些机会,或许就能让其做出不一样的成就。”

“要是养成失败了呢?”毕竟也不是谁都有卫霍那个天分。

刘彻斩钉截铁:“再开一局!”

——找下一个年轻人养!

热爱养成的汉武大帝玩了好几局养成游戏,心满意足,他是玩游戏高兴了,汲黯快疯了。

这河堤还不确定能不能扛得住这次水灾呢,还有一大堆百姓死活不肯迁走,如果真的出事,朝廷需要准备救灾粮食,现在不仅没有先收购粮食,还逼得人家粮商关门不卖了。

粮食保护价格政策确实是个好政策,但不应该这时候放出来啊!!!

一份又一份奏议快马加鞭轰去长安,一开始是劝阻,过两天后,奏议已经变成了分析利弊,劝刘彻先低头,等过了水灾再收拾那些粮商。再过两天,奏议又变成——“若有发国难财者,请斩之!以重法强使其放粮!”

大字是黑的,却仿佛红得发黑,一撇一捺皆是杀气腾腾。

汲黯不是只会正直劝谏,真挡了他道路……孔圣人还能因为学术纷争诛少正卯呢。

他修黄老,黄老学派和后世道家那是两码事,“道生法”才是汲黯的处事准则,“生法而弗敢犯也,法立而弗敢废也”才符合他的行事标准。

总之……

“陛下,他们不听那就别跟他们客气了,不尊法令,贪得无厌,是谓失道!当诛!”

精卫问刘彻:“你准备怎么做?”

祂终于从神像中走出,带着惊讶,带着好奇。

——虽然我对掺和政治不敢兴趣,但是,如果不掺和,只在旁边看看,好像很好玩的样子!

“我吗?”

风涌进室内,飞起了汉天子宽袍广袖,窗外不知何时已风起云涌。

刘彻拿着汲黯的奏议,笑了笑,“杀人才是最下乘。”

见精卫睁着那双纯稚眼瞳,刘彻用诱哄的语气,“天神要来听听朝议吗,这件事他们会在朝堂上争论起来,就如书阁外的辩论台。”

从那个当皇帝,管理国家的游戏可以看得出来,天上国度恐怕没有那些勾心斗角,朝堂争议,一个政策随随便便就能发出去,居然没有大臣反对,也没有大臣对此进行争论……

真是怪不得精卫会时常去高台下听诸子百家行口舌之争!

在青霓眼里……

刘彻:天神要来吃瓜吗!!!

精卫:“好呀!”

汉尊右卑左,今日朝议,天子座右边,竟放了一个位置,群臣入殿时瞧见了,没敢妄动,互相对了眼神,发现似乎都不知情。

再一看,很好,群臣下大将军那位大将军还在队列里,看来应该不是陛下脑子一热,决定给他的宠臣再添尊荣。

“是不是……”陛下还未出现,大臣们小声交谈:“陛下又有新欢了?”

“冠军侯也在,应该不是冠军侯。”

“放在右边,应该不是新欢吧?如果是新欢,就算是陛下,做这种事也要被谏得头昏脑胀。”

“但是,若不是陛下允许,这天下还能有人比陛下更尊——”

大伙儿意识到什么,盯着那个新座位,眼中逐渐升起敬畏。

确实有一位存在,比陛下更尊贵,之所以方才没有立刻想到祂,主要是这位从不关注朝堂事,观政还不如去观赏鱼儿抢食,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祂出来……难道是为了粮食保护价格政策?

当大汉天子落座时,神灵亦出现在那案几后。祂仅是坐在那儿,就让心怀鬼胎,想要反对“粮食保护价格政策”的大臣心底打起了仿佛要催命的鼓点——他们手下有不少粮铺,某种意义上,他们和粮商利益一致。

陛下当然不可能朝令夕改,事实上,能顺利发行这个政策,恐怕陛下已经在内朝里做过一次朝议了,内朝里全是陛下亲信,当然会通过这项决策。

他们也不求这政策被收回,只要说动陛下稍有动摇,他们就能往这政策里掺沙子,使它慢慢变得面目全非,变得有利于官绅。

只是……

大臣偷偷去瞧,神灵端坐上首,瞳中满是明媚光辉。

祂会为了芸芸众生插手,平息他们挑起的风浪吗?只要祂随便劈几道雷,天下敢为了利益不要命的人,还是在少数。

精卫开口了:“我就是来看看。”

这意思就是不会插手了?

大臣们狠狠松了一口气。

青霓同情地环视一圈众大臣。

毕竟你们对手是汉武帝,神灵插不插手结果都一样。

既然神灵这么说了,大臣们就放心针对“粮食保护价格政策”发表想法。

“陛下,此法并非不好,然而,是否过于急迫了?丰年时朝廷本就会收购市面上粮食,灾年时再抛出,平抑粮价,若多加一个限制粮商的价格,使他们起了逆反心理,只怕物极必反。”

“陛下,农人能够出售的粮食不多,粮食大多掌握在粮商手中,如今粮商关起门来拒绝售粮,他们只需等两三个月,灾情一起,到时候百姓无粮,朝廷也无粮,我们不想低头也只能低头了。”

“恳请陛下三思啊!”

刘彻微微眯了眯眼,“唔……”

群臣立刻不敢做声。

一部分大臣心中惊喜。

难道陛下想通了?!

陛下语气淡淡,听不出来他心中所想,“朝令夕改于国有碍,尔等既然心有丘壑,不知要怎么使那些粮商心甘情愿出来售卖粮食?”

抗拒这个政策的大臣铮然出鞘了。

“陛下,国库中钱财也不多,不若限制一个收购数量,若是满数量了便不再在民间收购粮食,将市场让还粮商?总归还有最低价,粮商们不敢压价到最低价以下收购粮食,他们也怕百姓击鼓鸣冤。同时,粮商也能在粮食价格浮动标准间,赚取利益。”

“陛下如若对此政策不满,还可以……”

“陛下……”

“陛下,粮商也是人,他们也需要钱来过日子,不若取消一部分粮食最高价,只定最低价。譬如麦子有高低价,粟则仅有最低价,如此,农人卖粮得以保障,富贵人家吃惯粟米,粮商拔高价格卖给他们,他们家大业大,捏着鼻子也能买得起。陛下!这是劫富济贫,损富人之余,而补农人不足啊!”

“陛下……”

刘彻一直没有说话,仿佛在耐心倾听。

大臣们手心全是汗。

“你们所说,朕都不大满意。”

刘彻缓缓叹出一口气,似乎对这群栋梁有些失望——你们居然还要天子来说办法。

“朕也有一个想法。”

刘彻不紧不慢地说:“粮食保护价格政策不变,田租减轻,为四十而税一,另,桑田亦收税,为十税二。”

殿外,风云中酝酿许久的大雨轰然而下,滴滴答答落响。

农税降低,百姓的负担会变低,他们便能有更多粮食拿去卖,有粮食保护价格政策,不怕粮食被强行贱卖。

而桑田……

好几个大臣靠在案几上,身体都控制不住在抖。

普通百姓家里少有桑田,他们种粮食都疲于奔命了,就算知道桑田可以变成丝绸卖给富贵人家,也只能望桑兴叹。

但是,这不代表汉土上桑田就少了。

以汉朝的染色技术,基本上衣服洗几次就褪色了,富贵人家要装点门面,绝不可能穿褪色衣服出门,必然是时不时裁一件新衣服出来。

拿皇帝来说,你身上若是穿洗过的衣服,那是能登上史书,被夸勤俭朴素的!

桑田变成重税,丝绸价格必然会上涨,而富贵人家又不可能不穿丝绸,也不可能穿褪色丝绸,他们只能出钱去买,要知道,商税是按照商人商品售价抽取的,卖价高,抽成商税也会相应增加。

——自己种桑田也可以,但是桑田可不比农田,这东西一眼望过去和粮食长得不一样,朝廷丈量起来可方便了,想要隐瞒很难。

至于底层百姓……不好意思,他们只穿得起粗布麻衣,丝绸涨价和他们没关系。

这才是真的“劫富济贫”。

抵制粮食保护价格政策的大臣怎么也没想到陛下居然留着这一手——他们心里想最多的,也就是陛下用酷吏杀个人头滚滚,强迫粮商卖粮。

不是陛下只会这招,实在是这招简单粗暴,尽管会有后遗症,然而陛下一向对此无所谓,他只要政策能实行就够了。只有那些靠酷吏也解决不了的问题,陛下才会稍微认真些,拿出别的思路。

但是,现在陛下变了。

只要田租保持四十税一,百姓就能有余粮,卖也好,储存也好,粮商都很难剥削到他们,而田租减少,商税变相增加,国库收入并不会减少,富贵人家的必需品和贫民无关,影响不到他们。桑田税变重税,朝廷有兵,卖丝绸的商人不敢针对朝廷,又咽不下这口气,必然会迁怒于粮商——我们不好过,你们还想逃过粮食保护价格政策,做梦!

一出手,就是老辣手段,直接一石三鸟。

大臣们望向刘彻,看不清面容,只能看到一双眼眸,漆黑,明亮,锋利若剑芒。

和以前不一样。

懒洋洋的虎豹竟然睁开了眼睛,慢悠悠站了起来,开始捕猎了。

雨势渐渐转小,他们的心依旧是沉重地往下坠。

应对一个兴致缺缺的陛下,和应对一个全力以赴的陛下,难度简直是成倍增长!

究竟是谁,居然能影响陛下?这不是坑大臣吗!!!

第284章 真耶梦耶

粮商们傻眼了。

丝绸商们也傻眼了。

尤其是卖丝绸发家的商人, 脸上表情简直日了狗了。

这事从头到尾和我们有半枚铜子关系吗!水灾爆发了也不会影响丝绸销量,收益既不会暴增也不会暴减,朝廷新推出的是“粮食保护价格政策”又不是“丝绸保护价格政策”, 成衣店和粮店更是井水不犯河水,怎么突然就把我们这群吃瓜的给扯进去了?

可……

丝绸商人们想要抗议, 瞅了瞅官兵手里的刀,脸色微白了一下。他们手底下是有不少壮奴, 但想跟官兵对抗……算了吧,算了吧, 大不了把丝绸价格和成衣价格再往上拔一拔, 没必要和官兵硬扛。

听说太子有仁名,忍一忍,忍到新帝上位说不定会好一些!

这不是认怂,这是战略性撤退!

丝绸商人们自己安慰自己, 然而越想越气, 越安慰拳头越硬——

卖粮食的惹了你们朝廷,你们提高粮食的商税啊,怎么到头来受伤的还是我们这些卖丝绸,卖衣衫的?!

可恶!

不行,不能让粮商好过!弄不了朝廷,我们还弄不了你吗!都是商人,谁怕谁!

威振州郡的绣衣使者变成天子耳目, 不断将自己所见所闻传到未央宫。

“陛下, 河东郡以丝绸起家的贾人们联手对粮商施压, 大半粮商不得已重新开业。”

“陛下, 原代国, 现太原郡粮商向朝廷捐赠八百万石粟米, 以作赔罪。”

“陛下,上党郡四千零五十三家粮铺,被烧了一千家……”

原本八风不动的陛下随手把咬了一口的糕点扔到一边,兴致勃勃:“烧了?怎么回事?”

陛下四十岁,一把年纪的人了,居然还喜欢听热闹?也对,听说陛下年轻时就特别喜欢往宫外跑,谁家有热闹,往人群里一看,准能逮到一个大汉天子。

绣衣使者心底的吐槽已经熊熊燃烧起来,面上却还是板着一张脸,仿佛帝王手中莫得感情的刀刃。

“地方豪商因金宝充盈,气焰嚣张,武断于乡曲,时常为了占有田宅,争夺荒地,抢要人户发生斗殴。此次,也是其他贾人及家中有桑田者对于池鱼之殃的不满,向闭门不营业的粮店发泄怒火。”

“四千多家店铺,烧了四分之一,那些粮商只怕要焦头烂额了。”

刘彻微笑,“可惜不是在长安烧,不然我还能看个热闹。”

绣衣使者将情况缓缓道完,只敢垂眼注视地面,光滑地板倒映着他模糊身影。

陛下的声音传进他耳中,“压一压,发泄可以,不能酿成更大的争吵。但也不能很快平息。”

绣衣使者依旧垂着眼。

“唯。”

刘彻去寻精卫,敬了三炷香,一直等待,等到祠中充满了檀香浓味,也似乎不曾进入那神秘洞府。

想来,精卫应当不在家。

他便回了未央宫,正常地赏花,正常地品酒,正常地阅读书卷,而后困意上来了,合起书卷,靠着床柱而眠。

迷迷糊糊地睡去,又迷迷糊糊地站起来,往前走了几步,不知为何,就走到了渭泾边上。

刘彻微微垂眼,盯着那黄河水,面庞上染着澄澄黄色。

河中,一道雄浑的呻|吟声响起,好像是谁起床后伸了个懒腰——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

河水哗哗分开,一长相风流的红衣郎君从河中走出,他看到刘彻时,忽儿顿足,然后,一脸若无其事从他身边走过,仿佛刘彻那么大个人不存在。

“?”刘彻:“这位……”

红衣郎君僵住,拢了拢外裳,回头,凶巴巴:“闭嘴!你就当是做梦,回去——”

他伸手往刘彻身上拍去,刘彻想要避开,却感觉到全身被禁锢住,动弹不得。眉眼间染上恼怒,然而只能看着那手掌越变越大,向他轻飘飘拍来。

却在这时,一声清越鸟鸣响起,分不清是四面八方哪一处传来,红衣郎君就像是手被烫了那般,刹时收回,一脸憋屈:“怎么是你们刘家人?大半夜不睡觉,看什么河!”

这句话提醒了刘彻,他恍若没有脾气那样,仅是抬手一揖,“彻寡闻,不知是哪位神祇当面?”

红衣公子脸上憋屈就成了纠结,他咬着一丝垂下来的黑发,站在那儿,万般迟疑后才吐出:“河神。”

刘彻一惊:“渭?泾?”

红衣郎君哼了一声,“那是你们凡人给支流起的名称,吾既是河,河既是吾,无支无干。”

他仅是稍微站在这里,空气中的水意就要喷薄出来了。

“是彻孟浪了。”

刘彻认认真真道歉,红衣郎君面色稍霁,微微抬起下巴,语气依旧骄纵:“看你欲言又止……说吧,什么事?”

刘彻便说:“河不日要发大水……”

未曾想,红衣郎君面色大变,骇然:“你怎么知道?谁泄露的天机!”

天光之下,他脸上竟出乎意料,无了血色。

刘彻面上神色近乎惊诧。

这自然是他特意流露出来的表情,红衣郎君却瞧不出来,并且有些烦躁地拧了拧鼻梁,“这可真是……百花仙子?她胆儿小,应该不是。太阴星君?她性情清冷,不理外事,也应该不是。火神?他虽然大大咧咧,也不至于什么都往外说。”

刘彻听着河神数了好几个神名,却始终不曾想过炎帝之女,是不曾想,还是……不敢想?

“算了。总之——”

红衣郎君双手抱胸,“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别想了,发大水是天意,不会因你一人而更改,如果你的国民因为水灾死了,那也是天意而已。”

来自神明的傲慢。

不是所有神明都是精卫那般对人友好。

伤天害理?生灵涂炭?不是。祂眼中,人类死亡都称不上这么沉重的形容。

凡人,与草木无异。

刘彻竟毫不意外。反正他就是撞见了就碰巧一问,也不抱太大希望——以精卫的性子,如果真的能帮,祂又怎么会不帮?

“如此,彻便先回了。”问完后,转头就要扔,过河拆桥得毫不犹豫。

河神眼眸黑沉沉地盯着他看:“既然你知晓天机,就不能让你回去了。”

刘彻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他骄傲了一辈子,也就是上位那几年,因着孝道不得不对太皇太后低头,以及执政后因为汉的国力,对匈奴低头,如今,来了一河神,依旧要他低头。

这河神——甚至都不是精卫这样仁善的神祇,竟还想支使他?无妨,不过是又一匈奴罢了。

大河滔滔,河水好似向着他拍了过来,要将他吞没。之前的鸟鸣声再次响起,河水一滞,河神冷笑:“刘老三这点借来的血脉,可护不了你!”

……什么?

没等刘彻反应过来,河水以之前更凶猛的姿态扑来,如同要开天辟地。

鸟鸣清越数声后,逐渐转为哀鸣。

刘彻心头好像堵了什么,一时间想的也不是自己安危,下意识希望那鸟儿不要死去。

转瞬之间,他眼中方寸世界升起了一道日轮。

白而亮,慢慢贴近,如征战沙场的将帅,所向披靡,直接将空中水气一扫而空。

日轮映亮了刘彻双眼。

身后,河神的声音颤抖,像是水滴落下,迸裂溅开,“原来是——”

日轮化为少女,黑羽衣的神祇从光芒中出来。

河神仿佛被千钧压了身,弯下去,“拜见帝女。”

精卫不悦:“你要囚他,为何?”

河神低头:“他不知从何处窥得天机……”声音戛然而止,河神慢慢抬起头,那一刻,祂脸上表情几乎是凝固的。

……

声音与画面渐渐远去,刘彻恍恍惚竟回到了精卫祠中,竟看见还有一个自己坐在祠中,那人一手支着额头,阖目而坐。

仿佛方才经历只是他大梦一场。

真耶?

梦耶?

刘彻忽尔睁开双目,眼底是茫然之色。

——系统把商品:大汉天子刘彻下架。

那当然不是梦,只不过是插了三炷香后又被上架,这一次上架修改了身体状态,变得很困,以为自己睡着了而已。

至于回未央宫,还有去黄河边,回来后看到另一个刘彻……

青霓微微笑。

梦耶?

真耶?

刘彻何曾离开过神祠?

精卫站在他身边,在他即将开口前,直接截断他的话:“不要问。”

刘彻重新合了嘴,脑子里一瞬间划过了很多东西。

精卫说:“那河神我已经解决了。”

……什么?

“解决?”

“不是你想的那种,我只是把他关起来了。”精卫转移话题的技巧很拙劣,“我从他的袖里乾坤中发现了不少治河的方法,你让人看一看,能用就用。河神虽然不在了,灾难依然在天道运转中,与此无关。”

刘彻没有多问,只当今夜没听见什么“借来的血脉”“天机”“囚禁河神”,将目光投向那叠写满字的纸。

精卫又若无其事开口:“你今晚会魂魄离体,都是因为你最近找我太频繁了,我忘了你不能离我太近,以后有事,叫你臣子来说吧。”

“!!!”

刘彻仿佛遭遇了晴天霹雳,这下子他更顾不上什么别的事情了,“不行!”大汉天子坚毅果决,“不就是魂魄离体吗!我不在乎!”

第285章 有神精卫

唯名与器不可以假人, 现在还要再加上个和神灵相处的机会!

刘彻情真意切:“天神,区区魂魄离体而已, 我不在乎!”就差握着精卫双手了。

“但是,魂魄离体多的人,容易生病,你现在年轻还好,身子骨硬朗,等到年老那时候……”

噢!原来他还能活到年老时候啊!

刘彻没想到还能得到如此意外之喜,眼珠一转, 便笑道:“我比较奉行及时行乐,能过一日是一日, 年老那时候我也不会后悔年轻时做的事,就算后悔了, 他自恨他的, 与我无关。”

精卫似乎不太能理解, 就像人无法理解蜉蝣——尽管祂曾经是这样朝生暮死的存在。

不过,年轻的神明即便不理解, 也愿意给予凡人尊重, “那就按照你想的来好啦。”

刘彻沈楞了一下,有那么瞬刻, 他脸上笑容更真实了些。

记载了上下五千年治理黄河之法的卷宗放到刘彻面前,黄河经年改道,无法直接套用,然而万法相通, 总能找到适合现在的法子。

“我看不懂。”刘彻坦然, “我是皇帝, 不学这个。”

精卫问:“谁能看懂?”

刘彻:“汲黯。”他又说:“我明日就让人快马加鞭送过去。”

“要多久呀?”

这可问到刘彻盲点了, 他想了想,“若是用良马加急,约莫……七八日吧。”

精卫眨眨眼睛,没有说话。刘彻意会了——嫌慢。

“唔……走水路?”

精卫继续眨眨眼睛。

“我也不知具体是几日到,不过应该能早到二三日?”

“还是不太行。”

刘彻语塞。

他当然知道对于神明而言不太行,尤其是太阳——恐怕祂从天之极到海之角所费时间,不过是相当于水滴从倒立的石笋尖上,滴落到溶洞水面吧。

“实在没办法再快了。”大汉天子苦恼,“于凡人而言,这已经是最快的速度了。”

精卫犹豫着:“我倒是有办法能让它立刻就到,但是……”

听出来精卫意思,刘彻心里起了喜意。他是真的欢喜,本来习惯性不表达出来,瞥到精卫纯稚眼眸,便觉少女这般单纯的神仙,只有真正表现出来自己心意,对方才会更为亲近。

于是,又特意将那心中三分喜意,表现成了脸上十分欣喜若狂,“彻斗胆,可否请天神出手相助?看似不过数日差距,于治河而言,或许就能及时拦住水灾。”

精卫脸上犹豫随即变成了坚决。

祂伸出手指,一卷一卷点过去,每点完一卷,那份卷宗就消失在刘彻眼中。

刘彻不自觉坐直了身子,视线在卷宗和精卫手指上来回挪动,“这是……”

“我将它们变到汲黯脑子里去啦!”神灵语气轻轻松松。

刘彻忍不住去想象——像是将冬瓜塞进枣子里那样?难道枣子不会爆裂吗?若是不会,不知又是何等玄妙神术了。

若是能亲身经历一次就好了。

汲黯擎着火把,在河岸边时停时走,记录着改堤后,河水有那哪些变化。在提笔余隙,脑海里突如其来涌进了大量文字。

全是人类治水的典籍!凝结了凡人的智慧。

汲黯下意识攥紧笔杆,忘神片刻后,推金山,倒玉柱,拜于河前,“谢帝女!”

“诶?你怎么知道是我?”

脑海里响起人声,汲黯面色纹丝不动,“这万千神仙里,只有足下会如此做。”

炎帝女“啊呀”一声,语气里竟起了些许不好意思,“也没有……其他神仙也很心善,他们也在关注人间。”

但是,下凡的是你,为凡间女儿劈死权贵的是你,特例允许白玉京大开的是你——

汲黯没有反驳精卫的话,看似认同,心中却自有坚持。

非常突兀地,精卫对他叮嘱:“不要让人祭拜河神。”

汲黯一下子想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比如争夺香火啊,比如河神得罪了精卫啊,比如精卫看不惯河神啊。

如果他照做了,或许会得罪另外一位神明。

不过……

汲黯本是拜倒在地,此刻跪坐起来,掷地有声:“必为之!”

甚至不问缘由。

得罪河神那又如何呢,不得罪祂,祂就不会让河水泛滥了吗?何况,这要求是帮助了他们的精卫所提啊。

同一时刻,精卫也对刘彻说:“可以让汉土不祭拜河神吗?”

“可以!”刘彻二话不说:“明日我就下令。”

整个大汉因着这两句话迅速运转了起来。

首先响应的是原济东国,现大河郡的百姓抱着石头,抛向郡内所有与河神相关的祠与雕像,乒乒乓乓砸物声震响了耳膜。从乞丐到游侠,从农人到书生,一个接一个地动手。

然后是淮阳郡百姓,河神非正神,没有大神祠,通常被雕了神像放在平地上,山崖里,山涧旁接受供奉,他们拨开草叶,淌过溪河,寻找着可能会有的河神雕像。还有人打造了精卫形态与鱼女形态的塑像,立在山中,祈求以后入山打猎或者穿山而过时,能获得平安。

走南闯北的商贾往城镇、郡县带来消息,告知人们哪一处地方供奉河神。

乡绅豪强组织了乡勇四处搜寻。

……

既然是精卫的要求,他们便告诫自己一定要做到,否则,如何有颜面面对子孙后代——不报恩,那是要被戳脊梁骨的!

煌煌大汉,有仇必报,有恩,也一定会报!

“哇——”

孩童哭泣声引起喧哗一片。

然而任由孩童哭吵,热闹声依旧围绕着他们,敲锣打鼓,鸣响通天。

这里是东海郡,因着地形多河近海,供奉河神海神者颇多。

“河神,娶妇!”

天色灰蒙蒙,地上雪茫茫,祝巫执着牛尾,在火堆周围舞动,高声吟着祝诗:“天郁郁,地郁郁,我家有牺羊,以祈洪去!方之舟之,求之祷之,于嗟!我家有新妇,以祈洪去!”

男女老少嘶哑着声音,呼和——

“皋!”

“皋!”

“皋!”

大风呼啸,卷着百姓灰扑扑的衣衫,火焰噼啪一跳,映得祝巫脸色通红,眼瞳滚烫。

“来兮!来兮!”

她呼喊着,百姓们抱着家中财物,奋力一掷,铜板叮叮当当响,五谷凌乱洒了一地,纯洁的小羊羔被束起双足,在地上咩咩叫。

有好女,身上披着鱼网,身周放着瓜果牺牲,跪坐在床席上,面上全是白扑扑的粉。

她身体微微颤抖,灰蒙蒙的天,灰蒙蒙的河,河水即将是她的归宿。

男童与女童缚在她身边,要一同去侍奉河神,怕他们乱跑闹事,打断祭祀,粗麻绳绕了一圈又一圈。

祝巫喝道:“起!”

三四精壮汉子抬起床席,往大河走去,水涛滚滚,岸边哭晕了一家人。

好女是他家女,童子是他家童,河神娶妻,一岁一户,被选中的人家必须出人,否则,河神发怒,风不调雨不顺,祸患无穷。

“可怜,可怜啊。”乡官摇着头,却也不敢管,河神娶妇已是此地数十年的风俗,上一任太守想管,都被打得头破血流。动手的是乡绅,谁管河神娶妻,谁就触犯了他们利益——以河神娶妻之名,收民众随礼,那些沉甸甸的铜钱与粮食当然不可能全扔河里,意思意思放一些上床席,余下的皆是乡绅与祝巫平分。

“停下——”

“快停下——”

呼声划破天际,所有人看过去,好女的兄长,五里八乡知名的病秧子狼狈不堪地跑过来,跑丢了一只鞋,呼哧呼哧声越来越粗,越来越响。

跑得急了,他摔跪在泥土上,一道惊雷劈下来,照亮了他没有血色的脸。

“放下我阿妹!”他喊着。

然而,队伍只是一停又立刻继续前进。这一幕几乎年年都有,大多数人家都舍不得自己儿女,想要反悔,想要抗争,但是根本拼不过乡绅的人,除了无力哭喊,晕倒在地,也做不了其他事了。

但是,这一次,病秧子奋力喊着:“停下!不许祭拜河神,这是精卫说的!”

汗水湿了他背上布料,河风一吹,冰冷又黏腻。皇令才到东海郡,他得知旨意后,一路飞跑回来,胸腔烧到仿佛要炸裂开。

“精卫是炎帝女,河神也要听祂的!祂说,不许再祭拜河神!你们听到了吗!以后……以后都不用再给河神送新妇了!”

一个个字落下,每个音节里,都有一个人睁大了双眼。

那些规规矩矩跟着随礼,跟着送亲的人,蓦忽不规矩了。他们甩去身上画满符咒的衣物,丢掉手持的茅草,脱出队伍,绰的哭出声。

“林娘——”

“简童——”

“织儿——”

病秧子仔细听,一一对照,才发现他们是在念着河神取走的亲人的名字。

东海郡苦河神娶妇久矣。

哭泣声四处响起,紧接着,精卫的神名被人念起,起先是一个两个,然后,便是四面八方都响了起来——

“有神精卫!”

“嘘噏清风!”

“护我佑我!”

“护我佑我!”

第286章 负薪填河

“扔下去——”

“扔下去——”

乡民们瞪着被捆缚的乡绅, 几乎要将眼角瞪裂。

他们恨啊,那么多年,自己儿女, 自己兄弟姐妹, 全做了河中鬼。已经送与河神的魂魄无法回归, 他们恨啊!!!

当民意被掀起时,一切势力都成了纸老虎, 乡绅与祝巫被推进河里,乡民撑着船追在后面,长长的竹竿往他们头上身上劈头盖脸地打, 直到仇人沉下河底。

“此是杀人,非祭祀——”

长竿高高抬起, 重重拍下,黄河水掀了起来, 又从顶上洒下。农人的声音时而激昂, 时而压抑,却永远燃着怒火。

“非祭祀河神也!”

他们没让任何人为难, 待到乡绅与祝巫再也浮不上来后,主动跪到官府外,自缚双手, 投案自首。

这些事青霓概不知情。

她只听到系统问她:“衣衣, 你怎么突然想到要针对河神了?”

“黄河快发水灾了,我想起来以前学过的一篇课文——《西门豹治邺》,担心会有人趁机作乱, 借祭拜之事, 行捞钱之实。就算没有人暗地里搞事, 也肯定会有百姓将不发大水寄托在求神上, 如果只是正常将牺牲投入河底还好,就怕是搞什么童男童女,或者河神娶妻,还是一起禁了吧。反正统统你以前跟我说过,这世上没有神。”

没有神,就不怕这事会得罪神,也不怕让对方白白背黑锅了。

而对于为什么要针对河神,改天见到刘彻时,精卫是这么对他说的:“平时河神能借自身力量上天,但是现在我把祂关起来了,无法动用法力。只要香火数量不足,祂就不能借助香火归天了。”

刘彻脸色慢慢严肃起来:“彻明白了。”

他绝不会拖后腿,一定要再加大力度,如果可以,最好能让祭祀河神这行为绝迹!

刘彻拱手,向精卫道谢后,步履急迫地离开,走出一段距离后,又想起自己准备带着文武百官前往瓠河口之事。

不知精卫愿不愿意同车而去。

刘彻又回身,欲去相问神灵,行到祠前,墙外,绰的听见内室白鸠神兽开口:“你实在帮他们太多了。”

夜空有明星,将空荡荡的院落映得有些凉,刘彻一个人站在外边,凝重的脸色在星光下更加清晰。

他听到精卫说:“没事,事态紧急,能帮一些就帮一些,都是人命啊!难道还要我在这种时候,去计较能不能获得利益吗?”

神灵的语调依旧轻快,像极了飞鸟快活在天空。

刘彻睁着眼睛,静静地注视了一会儿精卫祠,才转身离开。

大晚上,他把不少重臣召进宫,郑重地问:“精卫不求回报,但汉之人民决不能不报恩,我们有什么能为精卫做的吗?”

这可把大臣们问住了,脸上浮现出难色。

精卫不好名,不好利,就连为祂立祠,祂也不在乎,若非他们打着为炎帝立祠的名头,提出祭炎帝亦祭炎帝女,只怕精卫还会觉得精卫祠白白耗费钱财和人力,阻止他们立祠呢。

刘彻也在苦恼。

如果精卫是普通人,那好办,封侯拜相,金银珠宝,就算是铸币坊都能给她,再为她立书作传,人间荣华,权势与富贵,应有尽有。但,精卫是神灵,给这些,那不是侮辱神吗?

桑弘羊慢慢站起来,拱手行礼,“臣有个想法,不知可不可行。”

“卿快快说来!”

“神灵至高无上,我们无论送何等东西,在贵重方面都比不了天上物,我们能拿得出来的只有心意。”

“心意?”

“凡间多奇巧,比天然之物亦不差多少,不若招能工巧匠,以金、银、玉、珠、百年木、千年冰各雕琢成花鸟虫鱼,掌中宫殿,殿中有各器具,与现实等同。”

刘彻也起身,上前几步扶住桑弘羊,语气喜悦:“卿真是朕股肱之臣!”

重要的是,这心意还不会劳累百姓!那些金银珠宝国库里有很多,匠作大师,朝廷也有很多,直接制造就行。

为神灵精心打造的巧物不可能三两天就完成,瓠河口那边又拖延不得,刘彻命负责这一部分的匠作大师留在长安,务必要仔细雕琢,自己则询问精卫是否同行,而后带着文武百官,亲赴河险。

汲黯:“……”

当他看到文武百官时,几乎是痛苦地按住了额角,“你们……”为什么会过来啊!这里是什么好玩的地方吗,你们过来又不能让长堤一日建成,还碍手碍脚!

刘彻问:“还是有百姓不肯离开吗?”

“……是的。”

汲黯说:“百姓多愚昧,尤其是越贫穷,越想要抓住手中仅有的东西,哪怕会为此付出生命。”

可这不是百姓的错。

“错在我们。”汲黯苦笑,“若是朝廷能给百姓补齐今岁损失及明岁损失,他们又怎会铤而走险。”

这话说的……

刘彻眉毛瞬间挑了起来。

在陛下说话之前,卫青先一步开口,叹息:“想要如此,便是古时圣贤也难以做成。”

汲黯不由自主地点头,一同感叹:“是啊。谁若做成了,那便真的远超圣贤了。”

老百姓不肯离开,大汉君臣也没办法了,只能加大治河力度,并且不停收购其他郡的粮食,万一河水冲毁大堤,至少还有粮食能赈灾救民。

灾后的粮食倒好说,经过上一年冬小麦大卖,今年很多农人已经种上了冬小麦,六月份就能收割了。收割后还可以再种两个月豆,豆收割了再种冬小麦。

而有粮食保护价格政策在,农人大多会选择将粮食出售给朝廷,粮商也没办法肆意涨价,灾区之外有足够粮食能被收上来,这些粮食再运给灾民,就算会有乱,乱子也不大。

“不论如何,先修河堤,雪化之前,务必建好!”

大汉天子重重拍着案几,下了死命令,“谁若在其中动手脚,拖延进度,当斩!”

于是,世所罕见的一幕出现在了黄河边。

墨家子弟奔波在千里河堤前,蹲在地上写写画画,然后大声指挥士卒从哪一处改动。

法家子弟冷淡着一张脸,站在工地上,负责监工。

儒家子弟发挥自己嘴皮子,负责动员百姓,能搬家就搬家,实在不能搬家,就尽力去安抚他们紧张又焦躁的心情,就是效果好过头了,百姓过于相信朝廷,更加不愿意走,之前走了的几户还跑了回来。

他们宛若各色颜料碰撞,本以为会杂乱成一团,却莫名调和出瑰丽画面。

精卫也在。祂静静凝视着汉人努力将走错的黄河河道勒回北流故道,天光明媚,仿佛下一刻便要化作火焰在堤上燃烧起来。

小霍将军瞧见了神灵,干咳一声,从卫青身边溜走,行至高坡,“见过天神。”顿了两三秒,霍去病从祂的角度瞥了好几眼河堤方向,“天神在看什么?”

精卫好像在这里站了很久,是在看河堤,还是在看河水?

“我在天上看过这条河被治了很多次,有时失败,有时成功……”

精卫说:“方才我在想,你们究竟是哪种?”

霍去病仿佛想也没想:“成功!”

“嗯?”

“就算这次不成功,下次也一定会成功。陛下特意设立了一个新官职,负责治理黄河,一日两日不行,那就一年两年,我们有的是耐心。”

打仗一向喜欢轻骑快行,直捣黄龙的冠军侯,在一个阳光正好的午后,平静地说出“我们有的是耐心”。

——有点不那么冠军侯,却又很冠军侯。

没人想得到陛下为何要将百官带来河堤边。难道是为了激励奔走在治河前沿的官员与士卒?

但是这又不是打仗,你来个御驾亲征,底下将士就能打鸡血那般嗷嗷嗷拼死往前冲,为你赢下战斗。

反正汲黯就按着一天三次的频率,请求刘彻回京,不然,这里囊括了从皇帝到三公九卿再到各处臣子,万一出事,那整个大汉估计就交代在这里了。

汲黯头铁,刘彻比他更头铁:“朕心里有数。”

这句话被汲黯列入了今年最讨厌的话中,并且超越了对头张汤的话,高居榜首。

雪开始化了,化掉的雪成了水,流进黄河中。肉眼可见,河水变得越来越狂暴,不断冲击着河堤,轰鸣声一波接着一波。

自然的伟力冲破了河堤,人的力量便快速填了上去。不论是古代还是现代,对待水灾只有一个办法,靠人力来填,填住了,就赢了,填不住,就被水流冲走。

汲黯背起竹,没有半分迟疑地跳进水里,逆着水流淌过去,随着士卒一起去填那些溃口。

有官员请刘彻先走,刘彻站在那里没有动,甚至还冲那官员笑了一下,笑得人背后发凉。

“传朕令——”

陛下的声音低醇好听。

陛下不疾不徐地说:“群臣从官自将军已下皆负薪窴决河。”

群臣从官:“……”

日哦!

大司马大将军卫青,与,大司马骠骑将军霍去病突然感觉好像从天而降了什么东西重重压在他们身上。

这仇恨值拉得也太稳了,青霓叹为观止,并且对卫霍投去同情的目光。

尤其是卫青,大将军性情温柔,能不竖敌就不竖敌,然后,主君就高高兴兴对他说:仲卿,不管哪个大臣看你不顺眼,朕都会站在你这边!

卫青自信满满:谢陛下,但是臣从不和人红脸,与人为善,恐怕甚少有人看臣不顺眼。

主君一脸骄傲:他们会的!朕给大臣们丢了个可能会死的任务,你和他们不一样,你不用去!

这一瞬间,卫青已经不想去计算群臣里有多少人对他恨得牙痒痒了。

第287章 最怕认真

别的事情还可以说是做戏, 面子工程,然而群臣堵河堤缺口这事,那可是真拿命上了。河水汹涌, 一不小心就会被大河冲走。

百姓只是没念过书, 又不是傻子,不论平时怎么对官吏敬而远之,此时见到这一幕都为之动容。

平时如何另说, 至少这时候, 这些官员是真的在救他们的命。

于是,没有离开家乡的男女老少也来到了河流最为汹涌的地方, 为堵河堤献上一分力气。

“为了田地!为了庄稼!”他们呼喝着,又咬紧牙关, 搬运能堵塞河堤的物件, 咬得额头上爬满了一根又一根的青筋。

河水还是决堤了。

他们尽力了,但是雪化之后,水量还是太大了, 再加上瓠河口这地方呈“〈”形, 河水从上边汹涌往下冲,冲到转角, 再拐弯,平时还好,水量增多后,往往河水还未拐弯, 就已经冲破了转角。

不过,好在提前三个月得知水灾之事, 大汉做好充足的准备, 尽管河水决堤, 受灾地区却比历史上小,差不多三分之二地区被救了回来,许多危险的地方也被墨家工事堵住,堵得严严实实。

刘彻对于没能完全治河成功,心里早就有了预期,水灾一退,便立刻下令官员救灾,刻不容缓!

“物资已经提前准备好了,立即开仓赈民。那些原先不愿意走的百姓若成为流民者,皆徙民——说起来,此次死者有多少?由官吏去计数,尽量找回尸首,从国库拨钱,为他们备椟葬埋。已葬者与钱,人二千。 ”

绣衣使者当面听完天子口谕,表情略微微妙地回应:“陛下,一名死者也没有。”

刘彻一直神色如常,听到这里时仍是没忍住“咦”了一声,“怎么会一名死者也没有?朕记得有不少人不愿意搬迁?”

总不能全是运气好,正好避开破堤的地方?

“是精卫出手了。”

绣衣使者神色复杂。

这样一位看重人命的神祇,他心中敬佩,甚至私心觉得只有这样才能被敬为神,另外一方面,又对祂的无边神力产生了畏惧心理。

“听百姓说,那时洪水滔天,他们本以为逃不掉了,却仆然出现在另外一个地方。十数万人,一个呼吸间就聚集到了一起,都没看清自己是如何被转移的。”

这是多么宏伟的力量啊……山川不及其高,河海不及其壮,不伤凡人分毫,便将他们移走。

刘彻亦忍不住心潮澎湃,“多么浩荡的场面,可惜朕无缘得见了。”

绣衣使者也是这么想的。

刘彻定了定心神,“如此,更不能浪费精卫的好意。”

绣衣使者便见到陛下十指交叉叠在下颔,仿佛想到了什么,便玩味地笑:“之前,朕的文武百官大多下水去堵河堤了,如此为国为民,想来赈灾时也能很负责,便都让他们去赈济灾民吧。”

——虽说没人死亡,但是田地、房屋、家财被淹,百姓也不好过。

刘彻眯起眼睛。

灾难其实不是最可怕,历来最可怕的是灾后赈济工作,有人会浑水摸鱼,有人会贪污赈款,往往因为官僚不作为,欺上瞒下,才造成了更大的灾果。

但是,这次嘛,不太一样了。

“凡事最怕认真。”刘彻见精卫时,如此说:“只要他们认真起来,灾情便能迅速稳定。”

精卫点头,“这个我也知道。”祂困惑:“但是以往那么多次天灾,难道你们凡间王朝都不认真对待吗?”

祂只是单纯,祂又不傻。

上下一心说得简单,做起来可难了。发国难财的人,哪个时代都不缺。

“过往那些国君皇帝手下臣子如何,我管不了,至于我这一朝……”

刘彻格外和颜悦色,温声慢语:“我会让他们认真起来的。”

这次赈灾,有商人熟练地找上发粮官员,按照以往路数送重礼,撺掇:“公将朝廷发下的新粮换成陈粮,再掺沙石在里面,发给灾民,他们有吃食就能感恩戴德了,如何会去计较能不能吃饱,粮食新不新。至于偷换下来的粮食,某愿意花钱购买……”

这是“双赢”的好事,商人本来信心满满等对面点头,没想到等来的是被丢出门,外加一句:“滚!本官怎会和你同流合污!”

商人:“……”

你以前收钱办事的时候,不是这么说的。

但是经商的就得脸皮厚,这家不行找下一家,多大点事啊,不就是拿脸皮擦几次地吗!又不是擦便坑!

他就不信,那么多赈灾官员,能个个深明大义!

“……”

吃了七八次闭门羹后,商人懵逼了:“这……怎么全都改性子了?难道是哪位大豪出手,将这些官员全包圆了?不仅自己要吃肉,连汤都不给外人留?”

一打听,好家伙,不止是他,其他商人上门也被赶出来了,甚至不止是商人,一些下层官吏同样吃了闭门羹,还有的直接被骂个狗血淋头。

这么骂的——

“在你眼里本官就是如此不仁不义之徒吗!”

……啊,不然呢?

“贪灾民救命粮食,本官怎会做这等下作的事!”

……那你以前也没少受贿啊!

“无耻狗贼,人面兽心,竟这般猖獗!想拿这个考验本官?滚!都给本官滚!别怪本官没提醒你们,你们谁要是敢背后做小动作,阻碍救灾,本官就不客气了!”

一个这样还可以说是意外,个个这样就不正常了。

从长安来的张姓珠宝商笑了起来,说:“这事我倒是知晓一二。此前治河,当今命他们下水去堵河堤,你们想,这事多危险,听闻还有公卿体力不支,被水冲走,亏得郎吏挽救及时。辛辛苦苦治河,性命都搭上了,事后能不大力救灾?”

我差点死在洪水里,你们这些玩意居然还敢发国难财?做梦!让灾情扩大,那我不是白下水了吗!

“你们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其他商人恍然大悟。

怪不得官员这次都不收受贿赂了,想想如果是他们,他们也不乐意收啊,再被迫赌上性命,那也是赌上性命,不做好这件事情怎么甘心!

商人们纷纷给张姓珠宝商倒酒。

“张老弟,这真是多亏了你提醒,否则我们还要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

张姓珠宝商挑了挑眉,只喝酒不说话。

商人投桃报李,问他:“听闻张老弟是来此寻人,不知要寻谁?我们在这里也还算有些门路。”

张姓珠宝商报了个姓名,便有商人诧异:“这人我认识,从军打匈奴,牺牲了,留下年迈的父母和一弟一妹。”

张姓珠宝商饮了口酒,不疾不徐地说:“当年我和他一起从的军,他在战场上救了我一命,他还邀请我去他家做客,可惜……”张姓珠宝商垂下眼,抿了唇,似乎想到伤心事时,他的从容淡定才有了裂痕,“那时我对着他的断刃发誓,一定会好好照顾他家人,只我家中出了变故,如今才能寻来。”

张姓珠宝商幽幽一叹气,再抬眼时,眼中又是害怕,又是忧愁,更有几分忐忑:“几位兄长,不知这家人如今过得如何?有没有人欺辱他们?若是有,我真该万死!”

认识那户人家的商人便说了对方情况,说那户人家过得凄苦,家中为吏的位置被当地县令子侄占了,家里几十亩田地还被豪强看中,强抢了填平,作为放马的牧场。

张姓珠宝商千恩万谢,吃完这顿酒席后扬长而去,许久不见踪影。

直到半个月后,他们听闻酷吏张汤手持斩蛇宝剑,因着当地县令与豪强欺辱死去将士的家人,欲斩其于市集。远远过去一看,悚然发现对方那张脸正是张姓珠宝商的脸,想到酷吏手段,面上血色刷地消失,不停回忆自己有没有说过不该说的话。

张汤其实把他们忘得差不多了,商人贿赂朝廷官员看似有罪,实际上,因着大多数官员都会收钱,这种事素来是没有人弹劾就主动不追究。

张汤如今满心满眼都是刘彻交于的任务——于各地建立学官,以及查清楚死事家人过得如何,不使将士寒心。

地方上,一座座学官建立,中央里,刘彻拿出了白纸和活字印刷术开始印书,印出来的一本本书放到店铺中售卖。

这年头谁家会舍得卖书啊,对于一些学者来说,这更是有辱斯文的事情,抗议的声音一波接一波涌向刘彻,希望能借此让刘彻的书肆关门。

“汉武帝要是能听他们的,就不是汉武帝了。”

林子里,青霓沿着蜿蜒溪流慢悠悠地散步,白鸠飞在她身周,“报告!”

“说!”

白鸠咕咕叫得超大声,“那些学者闹得特别欢,嘴上说着卖书有辱斯文,实际上,没有一个没偷偷去买书。儒家那个董仲舒看着快一头撞死在宫门口,他家仆人出入了书肆至少七八次,快将书肆掏空了。”

“太中大夫石庆向刘彻数次谏言,请求关闭书肆,认为有书阁给予百姓免费抄书就够了,没必要售卖圣贤之言。你猜怎么着,他已经连续七八天吃野菜拌饭了,刘彻把书籍价格定得不低,为了买书,他几乎花光了俸禄。”

“还有中大夫吾丘寿王,他不是曾经随着董仲舒学《春秋》吗,这次为了抢书,连老师的面子都不给了。”

“还有……”

实际上都不用特意数,从书肆开门后,人流络绎不绝便能看出来客流量有多少了。

所有人都猜他们陛下会把这些钱用去哪里。

大兴土木,广建宫管馆别院?

置华服,行宴饮,纵情声色,穷奢极欲?

亦或者供给方士,令他们求仙问药?

哪个也不是。

刘彻设了一个新库房,把卖书的钱放里面,言明了这里面是学官专用资金,以后学官的支出都从里面出,周转不灵时才从国库拨款。

谁也不能私自动这里面的钱,包括他这个皇帝。

众人大惊失色。

陛下居然改性子了?!

卫青更是在和刘彻独处时,一脸严肃地问:“陛下可还记得……陛下与青初见时,是在何处?”

刘彻:“……”

第288章 埃及使团

刘彻完美答出了他和卫青第一次见面的地点, 卫青看似放心下来,待过了一段时间,冷不丁来一句:“近来有灾情, 陛下不若消减一番自身用度,做给天下人看?”

刘彻当场不高兴了, “仲卿你怎么好的不学学坏的!朕身为汉天子, 何必在这种虚名上浪费力气,朕少吃两道菜难道还能让百姓桌上多两道菜吗?少建宫室可以,消减用度就算了。”

然后, 他看见卫青肉眼可见松了一口气。

“……”刘彻眼皮一跳, 猛然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没好气道:“卫仲卿,现在相信朕没有被脏东西附身了吧。”

卫青抿唇一笑, 斯文而干净。

冬日寒风凛冽, 书肆里却好似还停留在火辣的夏天。

前几天客人们还是规规矩矩买书,由于书籍印刷慢, 存货肉眼可见消减后, 客人们就开始“抢”书了。

丞相家小厮看都不看内容,迅速瞅了个封皮,确定没买重,就把书往怀里塞。

太子家仆扯着对方衣袖和他争:“你们之前已经拿到《春秋经传集解》和《春秋谷梁传集解》了, 这《谷梁补注》怎么也该轮到其他人了吧!”

两家争吵起来时, 一名四处转悠的太学生无意看了一下这边, 迅速把剩下的《公羊解诂》抓到了手里, 刚想走, 被一左一右拉住衣袖, 回头看, 丞相家小厮和太子家仆齐声大喝:“把书放下!”

书肆里其他人视若无睹。

这种你抢我我抢你的情形,在书肆中出现过不止一次了,在这里,什么身份地位都没用,谁抢到了就是谁的。

公羊儒学学子捧着春秋二十八义如获至宝。

黄老学派学子专盯着有关自己学派的书去买,都快收集齐了。

法家弟子阴森森记下抢书的人,在朝堂上一个个弹劾过去。

这直接开启了一扇大门,朝堂上立刻多了很多攻讦,最离谱的一次,当属中大夫侍中吾丘寿王弹劾太中大夫石庆,说他过于迂腐,不够威严,导致朝堂上阴气强盛,之前水灾无法及时遏制,肯定是因为石庆影响了陛下,陛下再通过天人感应影响了苍天!

刘彻缓缓抬起手,十指交合抵在嘴唇边上,遮住翘起的嘴角。

嗯,他没有觉得好笑。

朝堂攻讦向来是出于政策不合,派系纷争,实在不行,看不顺眼对方而弹劾也不是没有过,最近这几天弹劾一阵一阵,风浪一样拍来,他还以为是出什么大事了,让绣衣使者一查——

因为抢书抢不过对方,所以干脆朝堂上见?

恐怕是千百年头一遭……噗。

刘彻压着胸口传至咽喉的笑意,生生乐了一整场朝议,若说开始时还是看乐子心态,看着看着,笑意便在胸膛酝酿成了回味,仿佛面对着一场盛宴,令人忍不住反复咀嚼。

看似可笑的场景,实则是文治大兴的开始啊!

朝堂上互相攻讦完,下朝后还得在官署中办公,像太中大夫这种官职还需要侍从皇帝左右,石庆头一回像一只坐不住的猫,竭力克制着翘班冲动。

陛下今天似乎另有事,处理完奏章后便不需要臣子跟着,将他们都打发走了。

石庆急冲冲地往外赶,怀着满腔热切上了马车,天色已晚,路上无甚行人,石庆急着回去看新买回来的书,脑子一热就吩咐驭者驾得快一些。

过了一会儿,车子似乎擦撞到了什么,石庆探头一看,发现是白日才弹劾过他的吾丘寿王,整个人被撞下了渠。

石庆脑子一空,神差鬼使也跳下渠去,将对方捞了上来。渠是排水沟,石庆全身湿漉漉,阴风一吹就打了个颤,而吾丘寿王跌下去时撞到了头,额上糊满了血。

吾丘寿王未及细想便脱口而出:“你也是赶着回家看书?”

……也?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吾丘寿王扑然哈哈大笑,白日里的一些剑拔弩张立时冰消雪融了。石庆也跟着笑了。

驭者疑惑地看着这两个之前还针锋相对的人,听着他们相约着互相借书看,浑然摸不着头脑。

刚才有发生什么他没看到的事吗?怎么突然一笑抿恩仇了?

刘彻面前放着一样工具,名为刨子,匠人为了雕版印刷术辛苦研究出来的,平木非常方便。

在刨子被发明出来前,汉国里的平木器只有“鐁”,然而用鐁来刮削,只能刮削软木,对硬木操作时会跳刀,使得雕版表面很不平整,无法印字。

雕版印刷不是多么需要技巧的东西,给士族那边一段时间,他们就能窥出来奥妙,但是,没有刨子这个工具,他们想要复刻,只能靠匠人工艺,用刀子一点点削,很难量产。

刘彻盯着刨子看,脸上没什么表情,手指捻着上边丁点木屑,慢慢揉搓。

但是,有这东西在,木匠做活就能大幅度提高效率了。家具快不快无所谓,农具里可是有不少木制部分。

是要文运还是要民生?

哪个比较迫在眉睫?

“来人。”

郎吏上前,恭谨行礼。

刘彻张开手指,木屑在指尖如沙落下。

“将此物送去给左右内史,先在长安推行。”

自古以来,送上门的东西都很难得到重视,只说推行全国,恐怕到时候用这物件的人屈指可数。还不如先在眼皮子底下强制推行,过段时间,长安以外的木匠发现长安人做木工变得更快了,自然会迫不及待来接触这件新事物。

郎吏垂首:“唯。”

刘彻往榻上一靠,舒懒着身躯,有奴婢上前为他解下发冠——经过一年,他的断发已经又长成可以束发长度。

刘彻随手松了松领子,白得分明的里衣下面是同样白得分明的皮肤,半长的发披下来,搅进领口,贴在颈上。

分明也没做什么,他往那里一躺,就莫名透露着一股宫室美服,酒池肉林的……昏君感觉。

奴婢将发冠捧走,又有另外一人过来为他揉按太阳穴。

大汉天子闭上双目,享受着按摩,回忆起这段时间的事情,一时间竟有些自得。

治国有什么难的呢,超越历史上的自己有什么难的呢,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情能难得住他!等他百年之后,就能将偌大一个强盛国家交给据儿了。

想到太子,刘彻就想起了自己的指望,便用充满期待的口吻吩咐其他郎吏:“将太子太傅请来。”

在汲黯到来之前,他克服了懒癌,艰难地从榻上爬起来,重新理衣着冠。汲黯这个严于律己也严于律人,脾气还死倔,他要是衣衫不整见他,汲黯绝对能做出扭头就走的事。

时间紧迫,好在他头发不算太长,梳起来很快。汲黯还没踏进宫门,刘彻就已正襟危坐,等到人一来,未及对方行礼,便开口:“太子最近学业如何?”

“臣参见陛下。”汲黯不急不慢把礼行完,才汇报刘据近来的学习情况。得知太子勤奋好学,读书多矣,骑射方面也没有落下,刘彻心里不可谓不满意。

他又问:“太子读了什么书?”

汲黯便一个个书名念过去,都是中规中矩的经学,间或有几本杂学,刘彻也不在乎,他又不是非要儿子只会念正经书,只要不看谷梁——

“太子可有看谷梁学说?”

“有。”

“?”

刘彻瞧了瞧汲黯一脸平静的样子,疑心自己是不会听错了,其实汲黯说的是“没有”?

“你说太子看了谷梁?”

汲黯点了点头。

“你可知道朕排斥谷梁?”

汲黯再次点了点头。

刘彻面颊抽搐,话到舌尖变了又变,最后出口的是强忍怒火的质问:“为何不制止?你也想要学谷梁,贵礼贱兵,用贵治贱?”

他为什么在汲黯请辞了之后,又坚持把人请回来当太子太傅,不就是看重他耿直敢言,不避事的性格吗!

汲黯认真地回答:“太子看《谷梁》,不违法,不伤民,臣为何要制止?”

刘彻阴阳怪气:“朕倒是忘了,你修黄老。”

无为而治,顺其自然,抓大放小,只要对方行为不违法就不管的黄老之学。

汲黯:“陛下年轻时亦是学黄老。”

“?”刘彻觉得汲黯在阴阳怪气回来,“你是在暗指朕不听教导?”

汲黯:“陛下一向自有主张,儿肖父。”

是哦,都肖到私底下看另一派的学说了。

刘彻面无表情:“那你教了他什么?”

汲黯认认真真说:“黄老之学。”

汲黯回家时,就见到太子关切的眼神。

“阿父可有责难太傅?”刘据愧疚地说:“我应当和太傅一同入宫的。”

汲黯摇头,只开口问太子学业相关,待太子一一回答后,自然地说:“殿下不若和我说说谷梁?”

空气一时间格外静寂。

刘据瞪大眼睛望着汲黯,“说谷梁?太傅你想听谷梁?”

汲黯点头,扯出一抹笑:“它能让殿下那么喜欢,想来也有其特殊之处,臣想了解一下。”

刘据眼底泛起激动,他以前的太傅、少傅不仅从来不会听他说这些,他还要躲着他们看。

居然有人愿意倾听他的想法!

刘据便高高兴兴把自己从谷梁里学到的理念和汲黯说了一遍,越说越畅快,说到深合己意之处,还会抬手比划。汲黯静静听着,虽然不接话,却能让人感觉到他注意力全在上面。

待到刘据停下来时,汲黯便问:“殿下喜谷梁,可是认可其中不夺民利,勿行苛政之举?”

刘据眼中一亮:“正是如此!”

汲黯:“可是认可其中轻摇薄赋,不违农时之举。”

“确是如此!太傅知我!”

刘据认为自己是在加入讨论:“还有亲——”

汲黯仿佛巧合似地开口:“殿下对‘苛事节赋敛,毋夺民时治之’有何想法?”

刘据没多想,只以为是正好同时说话了,尊师重道的思想让他放下自己想说的话,去思考老师的提问。

他困惑:“唔?太傅所说,不正是之前据所言‘轻摇薄赋,不违农时’?”

这可不一样,这句话是《黄帝四经》里的,是黄老学说。

汲黯笑了,“殿下可认同?”

刘据思索过后,点了点头。

汲黯又问:“殿下可认同为君者该崇尚节俭,宽刑简政,与民休息?”

刘据继续点头,遂欣喜且好奇地问:“这是哪家学说?与谷梁倒有共通之处。”

汲黯没有说,只又问:“如此,臣请殿下以身作则,严己再求人,殿下可能做到?”

刘据将身体坐得更直了,郑重地说:“太傅所言,皆言在吾心上,吾能做到。”

汲黯捏着自己的手,紧张到屏住呼吸,“我方才所说,也贴合谷梁,臣为太子讲一讲这些道理如何?”

那些话都讲到了刘据心坎上,令他不假思索道:“请太傅教我!”

汲黯一点一点地舒气,垂下眼,看着自己在地板上短短的影子。

董仲舒能搞儒皮法骨,他就不能篡改谷梁,来个儒皮道骨?

他是看明白了,陛下最爱公羊派,如今纵使看似允许百家争鸣,实际上陛下心中只有一种学说,无人能动摇其地位。

黄老想要重新起来,得看新君。

汲黯又抬眼,凝视着自己这名学生。

这是多么合适的一名“无为而治”的君主啊!

“汲黯这个人的确是正人君子,可也不能忽视他是一名黄老学子。”

刘彻单手捧着脸,冷眼望着视线所及的暗影,“太子守文,黄老与谷梁这两派,就算过往再有激烈冲突,想来此刻也预备放下抵触,围聚在朕的太子身边。”

无论哪一派学说都会重视掌权者,唯有成为国学,才能让自家学说壮大起来。

黄老还好,汉家初时就尊黄老,但是谷梁不行!独尊谷梁会造成天下大乱,谷梁学说里支持宗族的部分,就是在掘汉家根基!

“命——”

郎吏开始凝神静听。

刘彻:“侍中霍光兼任太子家令,阴安侯为太子舍人。”

郎吏记下指令,眼中流露出艳羡。

陛下对冠军侯与长平侯真是盛宠,不仅给予他们荣光,还惠及兄弟、子嗣,派去太子身边做家臣,往后就是下一任天子的心腹重臣了啊!

阴安侯卫不疑是长平侯卫青次子,与太子刘据年龄相仿,为人沉稳,颇有乃父之风。

还是太子表弟。

刘彻咬着后槽牙,下颔收紧。

不是亲亲相隐吗?与其重视那些不知心思的外人,不如去重视你表弟。

至于子孟……

霍光霍子孟收到任职通知后,仿佛身体血液流动都凝固了。

太子家令?掌管太子食汤沐邑十县?待太子登基后,高低一个两千石?

陛下还记得他听到的将来之事吗?

这是试探他能不能当个周公那样的忠臣贤臣,还是……

不行,打住,不能想!

若是有人站在霍光身后,就能看到他后脖颈上,细细密密鼓起的鸡皮疙瘩。

与此同时,张骞带着外国使臣,踏上了汉土。

这群黑肤色的使臣四处乱看,叽叽哇哇,口中念着“塞雷斯”。

张骞了解过,“塞雷斯”是他们王朝对华夏的称呼。

其中一名使臣还老喜欢往林子里跑,一次两次还好,多了,张骞就忍不住问:“王子在找什么呢?”

会那个王朝语言的汉商人将之翻译过去,年轻英俊的王子脸刷一下红了,很快又笑了起来,犹如山花烂漫。

他说了几句话,汉商人便翻译给张骞:“遥远的东方丝国在森林中收获丝制品,我很喜欢你们的丝绸,想看一看它要怎么收获——是从树上长出来吗?”

张骞便简单说了一下丝绸是怎么形成,在商人翻译过去后,小王子脸更加红了。

真是心思简单啊。张骞不禁感慨。

小王子维持着笑容,黑色眼珠转来转去,好奇地打量东方丝国的同时,脑中不停回忆他父亲的交代。

赫利,你要好好观察这个国家,看一看他们是贫穷还是富裕,看一看他们有没有和阿基米德一样的贤人。

第289章 班门弄斧

张骞领着使团到长安后, 第一件事就是单独去见刘彻。

“他们自称国名为库马特,蜀贾人言是‘黑土地’之意。”

“蜀贾人?”

“自商以来,蜀贾人便从西南入夷地,贩运蜀丝、蜀布, 往市身毒, 其中有人更胆大,继续往西南去, 便来到了库马特, 习得那边言语, 将蜀物售卖出去, 在那里,绸缎十分昂贵。”

刘彻一扬眉又一笑:“贾人为了利益,真是什么事都能做出来。”又问:“究竟卖出了多少, 竟然能让他们不顾路途遥远,不怕骨埋异乡?”

“他们按重量买绸缎, 一两上品布是一两金。”

刘彻的心情一瞬间变得很复杂。

“朕记得你说你从库马特回归, 所废时间几近一岁吧?”

“是。亏得有精卫给予舆图,否则还不知要走多少冤枉路。”

张骞一阵后怕, 有路线图他都走了那么久, 如果没有路线图, 不知道要迷路到哪里去了。

“臣要多谢陛下。”张骞卒尔一拜。

刘彻斜了他一眼,“你谢什么?”

“臣谢陛下允许臣能继续出使, 前往库马特,而非停在乌孙, 等待副使从其他国家回归。”

这有什么好谢的?

刘彻哂笑。

张骞带着任务出去, 目的就是同乌孙结盟攻打匈奴, 天幸匈奴已经被消灭, 自然不用再继续那个任务。既然张骞唇舌间的祈望被精卫听到,转述于他,他也乐得大方,满足张骞探索新国度的心愿。

“与其谢朕,不如和朕说一说这库马特,蜀贾人贩一回绸缎,来回不过数年,就能赚下千金家资,朕真是羡慕啊。”

张骞便说了——

汉土之外是乌孙国,乌孙国再过去就是疏勒,疏勒靠着葱岭,那是一片高高的山,人迹罕至,四顾茫茫,夸张的说,人骨才是里面的指路标。汉使团在里面翻山越岭二十多天,才到达大宛。

大宛有良马,奔跑时汗出如血,极为稀奇。

大宛过去是大月氏,大月氏再过去就是安息,安息之后有什么国家,张骞也不清楚,他按着舆图路线埋头赶路,赶了百来日,方才到达库马特境内。

“那里的人皮肤是黑的,他们说,他们那里很少下雨,靠着他们的大河才养育了全国人。”

“他们每年都会有水灾,一泛滥就是将近半年,臣到时大水已退去,他们已经开始播种了。”

“那儿与汉土相差无几,也有国君,也有法规,民间也有农具耕种,池子蓄水,他们也懂得制造工具汲水,称为沙都夫,如同汉家桔槔。”

“库马特的国君对东方丝国——便是华夏,惦念已久。他们甚爱我们的绸缎,达官贵族争先追捧,国君亦以穿绸衣为荣。他们见到臣,得知臣是汉使万分惊喜,热情招待了臣,并在臣欲归国时,派出使臣相随,使君便是库马特国君最疼爱的小儿子,赫利王子。”

张骞去汇报工作了,库马特使团由大行丞这个同样负责主管外事的官员来招待。

赫利王子提出想要在长安逛一逛,左右没什么事,大行丞干脆就亲自陪行,而不是让下属来。

赫利王子记挂着使命,丝毫不掩饰自己的目的,直奔长安附近的农田。如今是十一月中旬,在他的国家那边,此时洪水退去,已经开始播种了。

尽管地理因素不同,赫利王子运气不错,误打误撞碰上了华夏给冬小麦浇越冬水的时候。

在他眼前出现了一片农田,农人在地里热火朝天,他们打着赤膊,留着断发,在给冬小麦浇水。

“让我想起了我的家乡。”

蜀贾人将小王子的感慨翻译给大行丞。

“在我的家乡,他们这时候同样在耕耘,我们那里是断发,你们这里也是断发,我们光着上身,你们也是光着上身。”

赫利王子瞧到一个农人提着木桶拎水,眼神一闪:“不过,我们那里不是用手拎着水桶浇水。”

大行丞微笑着接话:“不知王子那边用的是什么浇水?”

“阿基米德螺旋泵。”

赫利王子念出一个于汉人来说有些拗口的称呼。

“阿基米德是一位贤人,他在青年时,曾来我们的亚历山大里亚求学,后来回归赫楞,也时常和我们来往。赫楞人和库马特人是一家!阿基米德在亚历山大里亚时,看见我们的农人需要拎水浇地,特别吃力,他就做出了一个怪玩意儿,只要把它放去河边,一头放水里,一头放岸上,摇动手柄,河水就能轻轻松松从河里来到岸上,进入农田里了!”

这么一长串话,还有许多生僻词汇,蜀贾人手心冒了汗,费了老大力气才把它用汉话说出来。

大行丞思考了一下。

懂了,那边有两个国家,这两个国家可能是世代交好,另外一个国家的一名大贤曾经去过小王子的国家求学,大贤出名之后,小王子的国家对这名大贤也很崇敬,尽管不是同国人,也依然把他当成自己国家的骄傲。

至于小王子在这里突然提起他们的汲水工具,看来是在炫耀自己国力啊。

农事不利,国如何能强大?

大行丞并不惊慌。他脸上依然保持着微笑,“王子殿下,我们这边也有和阿基米德螺旋泵同样的东西。那个人用木桶提水,或许是事出有因?”

赫利王子露出惊讶神色。

他看上去并不相信。

大行丞便带他到农田另一侧,那儿岸边挖有水槽,一个又一个水轮立着,农人或是摇动木柄,或是脚踏,轮辐便将水绞至高处,轻易灌溉农田。

“此物名为刮车,除了刮车,我们还有翻车和筒轮,用于深河,桔棒与鹤饮,用于浅水。”

——全都是白玉京里找到的华夏智慧。

蜀贾人面色发苦,索性直接把那些名称音译过去,然后,详细告知了一遍这些工具对应的作用,方便对方理解。

只看赫利王子震惊的表情,就知道他确实理解了。

“东方丝国也有和阿基米德一样的贤人。”赫利王子肃然起敬。

看完农田,赫利王子才去关注长安城城市面貌。

只一看,他便惊叹:“你们的长安是一座非常漂亮的城市。”

——就和他们的亚历山大里亚一样!

“人很多,房子也很多,但是一点也不拥挤和杂乱,也没有人和畜牲的粪便。”

大行丞心说,毕竟是天子脚下,要是杂乱无章,负责管理京师的左、右内史得先被拖出去砍了。

华夏人相对来说比较内敛,大行丞仅是矜持地笑了笑,也意思意思问了几句亚历山大里亚的情况,赫利王子或许是觉得自己国家有在被尊重,笑得更灿烂了。

二人隔着一个翻译愉快交谈,走着走着,看见一个木匠在自家门口手工制木器具,看上去似乎是一张木床。

“我们那里有很多精美木雕,雕库马特的男人和女人,还有牛、马、羊、猪、篱笆、庭院、麦子……”赫利王子自豪地说:“它们非常精致,情态、动作都十分逼真,上面还镶嵌有小玻璃片,宝石,贝壳金银……用作着色,以及作为人像的眼睛。这些雕像都有着极高的名气,如果售卖出去,能获得数不清的金钱。”

大行丞却是想起他们准备献给精卫的礼物,如今已过去八个月了,尚未雕琢完,那些大师得知是要献给神明的,一个个精益求精,听说没有两年是雕不成了。

赫利王子:“父亲让我带了几件珍宝,不知何时能呈给汉天子?”

——汉天子也是蜀贾人的翻译,大行丞听着,对方好像是在说什么……塞雷斯?

大行丞正色起来,“此事需听天子召令。”他对着未央宫方向作了个揖,才转头对赫利王子歉意地说:“在下的上官应当已将王子来使的事告知天子了,只是天子事务繁忙,或许还需等上一阵子。”

小王子眨眨眼睛。他应该是听了蜀贾人解释为什么大行丞要对一个方向行礼,便觉得自己也该入乡随俗,于是生涩地对着未央宫方向拱了拱手,才说:“没关系,我这边可以等!”

他继续去看木匠加工木材,似是无意地问:“汉天子也有精美雕塑吗?我能不能看一看?”他似乎不太好意思,“我从小就喜欢这些。”

那个木匠听到蜀贾人的翻译,忽然放下手中木床,抬头,“不用找我们家天子,我家也有木雕。”

“你家?”

木匠点头,转身用钥开了锁,推开门,回头平静地说:“公输家。”

第290章 您像晨星

大门轰鸣一声被推开, 日光斜照而入,金色微尘浮动。

木匠踏步而入,其他人也跟了进去。

赫利王子被木屑呛到, 挡住口鼻咳嗽起来。

他眼尾一扫, 觑见院中假山前草木丛中, 一条带黑斑的黄尾静伏着,视线顺着再往上去, 竟是一头花豹在那里浅寐!

连绵的咳声被他硬生生掐灭在喉咙里,憋得整张脸红如火烧。

大行丞发现小王子定在原地,疑惑地回头:“殿下?”

小王子汗毛倒竖,用气音急而惊恐地厉声阻止:“别说话!别把它惊醒!”

大行丞一头雾水。

就算蜀贾人没同步翻译, 但小王子话语中过于强烈的情绪, 已然很好地表达了他的心情。

大行丞听出来对方语气中的惊惧, 随着小王子手指方向看过去。

草丛里, 一头豹子静静伏着。

随着他们都动静,豹子睁开眼,黄色的瞳仁如同宝石璀璨,但又盛满兽类灵智未开的凶悍蒙昧,盯着他们的视线锋锐,像在检视食物。

“——”大行丞一激灵,尖叫就在口边, 但涌出来之前,求生欲又使他压下声音。

“不必怕。”木匠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音量如常。

完了!

他们白毛汗出了满身, 只觉难逃豹口, 小王子甚至甚至下意识闭上眼, 咬紧牙关准备忍耐疼痛。

死可以, 但绝不能哀嚎着死!现在他身上可是担负着全库马特的荣耀!

木匠不疾不徐地道:“那是我的作品,丛中豹。”

“……作品?”

听了这翻译过来的话,赫利王子心底稍安。

但若是假的,自己刚才那些反应不是太丢人了吗?

更何况,他分明看见……

小王子忙不迭反驳:“我看到它睁眼睛了!它怎么会是作品,它明明是活的!”

木匠瞥了一眼小王子,他隐世多年,少见土得这么纯粹的土包子,颇有点稀罕:“一些小机关,不值一提。它是木头制成,你若不信,大可摸它一试。”

赫利王子实在不想显得这么没见识,他试图大大方方地走过去摸一下,但豹子栩栩如生,他的眼睛传递给身体和大脑的消息明确无比:危险,野兽,远离!

他咬紧牙关,发现腿有点发软,只能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挪过去,从头到尾,豹子确实只盯着他看,一动不动,看上去好像真的是死物。

然而,等到他靠近时,豹子竟然懒洋洋地阖上了眼,身后粗尾巴还扫了扫。

“!”

小王子瞪圆了眼珠,整个人触火一样烫退了几步,“它——”

木匠笑出声,大踏步过去,伸手拍了拍豹头,示意:“你看,假的。”

小王子这才壮起胆子走过去,伸手去摸,竟真真摸到了木头,硬邦邦,没有任何肉感。

然而,豹子神态鲜活,纤毫毕现,分明是个活生生的动物,又哪里像是木头?

纵使小王子见多识广,也还是情不自禁:“它好美……”

健硕的四肢垫在身下,每一片肌理,纹路都是那么完美。

小王子手指抚过那流畅的线条,身子微微颤栗,几乎要以为自己在摸一只真豹子。

“我见过很多木雕,每一个都被打磨得很完美,那些人像,连眼睫毛都能雕出来,和真人站在一起,完全辨不出真假,但是……”

但是我从没见过没见过木雕还能动起来!

这话被他及时忍住了。

他深呼吸,在内心大声喝止:赫利!控制一下你自己!你现在代表着全库马特,不能这么没见识!

——即使其实他们库马特,可能,大概,差不多,真的这么没见识。

他的国家也有以假乱真的木雕,然而,东方丝国好像更厉害……嗯,一些,只是更厉害一些。居然能让雕像动起来!

大行丞惊叹:“早听闻公输子巧手,曾使木鸟在空中飞舞三日不落地,师傅尽得真传啊。”

小王子精神一震,几乎不敢相信翻译,拉着蜀贾人的手,“木鸟上天?木头做的鸟吗?可以自己上天?!&%¥#……”

蜀贾人脑子晕乎乎,只觉得小王子念音太快,他才快听得要上天了,后面完全听不出来是什么话。

小王子盯着他瞅了好一会儿,咕嘟了两声让人听不清的音节,这才说:“你们居然能让木鸟上天——是神走出神殿,亲自将祂的手指赠予你们,你们才能有这样的奇巧吗?”

蜀贾人将话语传达给木匠,木匠抚摸着木豹,神色放空。

他回忆起来精卫说的话,心头一时五味杂陈。“神说——”

他刚开始听闻时,都不敢相信这是神能说出来的话。

“这里是人间。”

至少在公输家技艺这方面,从来没有什么神之手,只有先辈公输子日复一日苦练技艺,然后将之传下来罢了。

“不过,神确实走出了神殿。”

小王子只以为木匠说的是与他一个意思,却又听对方沉着声音,认认真真说:“祂心怀苍生,从宇宙中摘取星子,赐予我们一切。”

从纸张到迅速制出的书籍,从养鱼之法到大豆制油,便是小王子在田边所见的刮车,他听闻的翻车与筒轮,皆为精卫的恩赐。

没有精卫,他们终此一生,或许也听闻不了这些东西。

木匠想到这些天经由自己手做出来的刮车、翻车与筒轮,农人连连拜谢后,特意绕远路去精卫祠上香的场景,不知不觉露出了微笑。

大汉在变得越来越好,这好,归功于后人智慧,更归功于将这些智慧带来的精卫。

木匠又领着他们看了家中其他木雕,每一样都是精品,赫利王子看得目不暇接。

豹子喜欢,木鸟也想要……这些东西木匠大师要卖多少钱?不对,这样的神之造物,必然是不会卖的,那他以使臣的身份要一个当礼物行不行?要怎么开口才合适呢……

正琢磨时,木匠瞟了眼外界天色,骤然停下,面带歉意:“我要继续做活了,不能再招待诸位,还请见谅。”

空气中飘着黄金粉末,赫利王子猜:“阁下是要再完成一件什么样的伟大作品?是那会飞的鸟,会动的豹?还是更神奇的其他物品?”

“哦,那倒不是。”

木匠回忆着:隔壁老翁这几天睡不舒服,托木匠重新做一张床,我答应了明日午时前要做出来。街口杀猪户,那把刀刀柄掉了,木匠得给他装新刀柄,他给了两倍价钱,切切叮嘱木匠要做得更结实一些。还有……

木匠一边想一边说,赫利王子先听不下去这絮絮叨叨的翻译了:“他们怎么能让阁下这样一位有能力的人去做这些事情!他们知不知道,阁下这双手是神的恩赐,应该要做那些‘美’的,‘玄奥’的东西!”

木匠被打断倒也不恼,听到这话才微微皱眉,看着满脸沉痛的赫利王子,再瞧那木豹,沉吟片刻,忽然抱起旁边大石,往木豹砸过去。

巨响之后,木屑飞溅,尘土飞扬,众人目瞪口呆。

赫利王子扑上前去,到底慢了一步,只揽住满襟碎木。他痛苦地发出一声惨叫,仿佛被砸的是他。

大行丞手都在颤抖,只觉得公输传人简直丧心病狂。

赫利王子痛问:“你为什么要砸了他?!即使你不满意,难道不能送人或者卖出去吗!”

木匠扶起赫利王子,平和道:“此豹既不能载物,也不能载人,不似床榻可供人休憩,也不如刀柄可为人获得食物。可客人却觉得它比床、刀,更高几等,不可相提并论。

“以此推之,若以此物传于外间,匠人争相追求奇巧,更有何人钻研百姓生计?”

“此物除了精巧外别无他用,本就是只能弃在草丛中的废物。废弃之物,乱人心眼,不若毁掉。”

他拿起扫帚,有条不紊地打扫。

赫利王子被震了一震。

古埃及是奴隶社会,统治者们没有“爱民如子”的说法,国民们更不存在什么“兼济天下”的志向,这话在他听来实在过于新鲜又异想天开。

他本能觉得这话说得有理,但一直以来接受的教育又让他下意识心中驳斥,心跳如擂鼓,他隐隐觉得自己触碰到了一个全新而更高等的层次。

矛盾之际,他瞥到脚下的木屑,顿时又心疼极了,模糊的想法萌芽被忘却在脑后,他蹲下身抚摸木屑。

如果古埃及有“艺术”这个词,他心理活动就嘶哑着大喊:这可是艺术啊!!!

木匠不管艺术,他回身去拎做到一半的床,抬起床腿看了又看,又敲了两下,沉思片刻,去库房里抱出新的木材加工,平木的工具吸引走了赫利王子的注意力,“这是什么?”

蜀贾人离汉土两三年了,也不知道,大行丞便解释:“这是刨子,用来作平木面的工具。”

外国来的小王子再次被震惊到了,“我的国度从未有过刨子这样好的工具,我们只能用细密纹理的砂岩来磨光木材。唯有手艺卓绝的匠人,才能把木面磨得十分平整。”

听到这个翻译,大行丞心里稍稍一松。

库马特没有神。

或者说,库马特的神祇,并未恩惠过那个国度。

大行丞挺了挺胸膛。

唯有汉,汉才是神祇心爱的孩子。

而且,库马特即使有神,神也愿意给予库马特恩宠,他们的神肯定比不过我们华夏的精卫!那可是炎帝女!

翌日,朝会上,刘彻召见了赫利王子。

同行的还有那蜀贾人。以后朝廷那边会有专人去学库马特语,此时,也只能由他来做翻译了。

得知要上殿,蜀贾人脸上激动着狂喜,赚钱虽好,哪有当官快活,考虑到以后和库马特人交谈的问题,朝廷说不定也会封他个行人当当呢。

然后他很快就恨不得自己没学过这门语言。

也不知道是库马特那边的习俗,还是小王子本人性格,小王子抬头直视大汉天子,在刘彻皱眉与不愉之际,突然大声赞颂,打断施法——

啊,异国的统治者,塞雷斯的国王,

您像一颗晨星,如此绚烂,光芒耀眼。

您的肤色白皙,是牛奶浸泡的绸缎,是神明赐予人间的白日之耀。

您的眼睛生机勃勃,机敏如天上翱翔的雄鹰。

那甜蜜的双唇,丰润美妙。

这一切的一切,属于您那天下最灿烂的灵魂;

……

蜀贾人一边闭着眼睛翻译,一边瑟瑟发抖。

刘彻眼角是抽搐的,脸是绿的。

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

番邦野人,竟敢如此侮辱于朕,还敢肖想朕的嘴唇!

真是岂有此理!!!

他眼角瞥过,大殿中百官脸上满是震撼,而其中史官一边震撼,一边奋笔疾书。

刘彻眼前是黑的。

第291章 祂是太阳

“噗哈哈哈哈——”

只有精卫敢在朝堂上, 这么肆无忌惮笑出来。

刘彻去向精卫询问过古埃及,得知这也是一个大国后,便热心邀请精卫来开朝会。

然后嘛……

刘彻听着身旁笑声, 不得不接受这个难以置信的事实——

他,刘彻, 大汉天子,想要向献礼一样让神灵看看大汉有多么雄伟, 吸引得异国派人不远千里前来出使。然后,在神灵面前, 他堂堂一个皇帝被人当众调戏了?

还肤色!还双唇!

“拖出去”这话翻涌到了刘彻嘴边, 精卫适时开口了,带着揶揄:“汉皇,他这不是在调戏你, 在他们那边, 这就是赞美,就像他们夸赞女子, 会夸‘耀眼的乳|房’一样。”

百官瞳孔地震!

刘彻瞳孔地震!

搁汉家,谁向着女孩子夸一下对方乳|房,被人打死都不算冤。

众人:这么想, 小王子对陛下其实足够委婉了,至少没有来一句‘您强壮的阳根’?

而那小王子瞄了一眼精卫座位, 发现祂在刘彻右侧而坐,或许是猜到祂身份不一般,便又要开口。

其他人顿时惊恐了。

霍去病脸色青了青,对着赫利王子怒目而视, 卫青捏着手上笏板, 就要掷出去, 蜀贾人稍稍掀开眼睛,发现情况不对,惊慌错乱下,一把抓住赫利王子手腕,用库马特通行语对他说:“不能说!”

小王子困惑:“怎么了?”

你还问怎么了?!

蜀贾人脸上情绪十分丰富。

调戏——啊不是,称赞天子貌美还好,顶多天子不高兴一会儿,可要是敢对着精卫来一句“耀眼的乳|房”……看到大臣们表情了吗,咱们今天都得出不去这门!

他轻声说,“王子所说的话在汉家,会冒犯人,尤其是耀眼的乳、乳|房,这种话更不能说出来,我们汉人比较内敛,听不得人夸私密部位。”

小王子脸上困惑更加浓重了,“我明白了,但是,上面那位美丽的少女并不会生气,她懂两地的习俗,她知道我在赞美她。”

“王子你能听懂汉话?!”

“嗯?”

“方才,那位淑女,说的是汉家话。”

“她说的不是两地语言吗?”

——古埃及人也会自称为“两地”。

张骞咳嗽一声,提醒蜀贾人,蜀贾人后知后觉,赶忙将自己与赫利王子的对话翻译出来。

刘彻奇了,“天神方才所说,确实是汉语,朕应当没听错?”

大臣们也七嘴八舌道:“没听错,臣也听见是汉语。”

“那为何,赫利王子说是库马特语言?”

刘彻侧头,眼睛一眨不眨看着神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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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卫指着自己嘴唇,语气轻快:“在你们眼中,炎帝女是远古之人,我一直说着远古话语,但是,经由神通,你们用什么语言,听到的就是什么语言。”

每一个系统都有这功能,避免宿主和本地人语言不通。

刘彻认真辨认精卫唇语,又用手指摸上自己的嘴唇,低声复述精卫之言。

确实不一样。

尽管语句相同,可嘴唇动起来后,模样确实不太相似,然而,他听着精卫那边,却又真真切切是汉家通用语。

——在他听来是汉家通用语,在古埃及人听来是埃及语言。当然,如果宿主有必要,系统会做出调节,只开某某地方的语言转换器,其他地方便听不懂宿主的话了。

大汉天子心中已没有不愉,全副心神都在精卫这边,满眼稀罕:“这便是神明术法吗?”

精卫点点头,猛地想起什么,“哎呀”一声,懊恼:“我习惯了能听懂所有人的话,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还可以给你们施加法术。”

说这话时,顺便关掉对古埃及的语言转换,赫利王子一脸懵逼。

怎么又听不懂了?

刘彻眼睛“biu”一下更亮了,“施加法术?”

“嗯哒,能方便你们交流!”

精卫抬手,指尖光芒闪动,一息后,又消散无踪。

刘彻没感觉到身体有什么变化。

毕竟系统只是打开了他们所绑定系统内里,语言转换器的功能,又不是来场电击,自然没什么感觉。

精卫说:“可以说话了。”

刘彻想了想,对着赫利王子说:“远道而来的客人……”

客人根本没注意他说的话,客人两眼直勾勾盯着精卫,视线热辣,目不转睛。

刘彻:“……”

这人果然是个登徒子!!!

眼睛看哪呢!

刘彻出离愤怒了,比方才自己被调戏还愤怒,“竖子无礼!”

赫利王子这才反应过来他听懂了对方言语。

“阁下居然也会两地语言?”

从赫利王子惊疑的语气中,刘彻辨别出他现在的心情。

刘彻完全没心思显摆了,目光幽幽盯着赫利王子,“竖子无礼,冒犯吾神!便是大国来使,亦当诛!”

霍去病起身,上前一步,喝道:“当诛!”

这仿佛是一个讯号,阶下甲士们怒目圆瞪,手按向腰间剑。

“当诛!”

“当诛!”

“当诛!”

大臣们的声音亦响起,每一个都对赫利王子怒喝。

赫利王子此刻感觉自己就像是豹神利爪下的白兔,又像是太阳神曝晒下的禾苗。他都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整个人都懵了——怎么突然就所有人都想杀他了?仅是因为他多看了两眼东方丝国的神……神?!

赫利王子自以为明白了过来,将视线再移到精卫身上,他认真行了个礼,“敢问,阁下可是此地祭司?”

不会是真神降临,又非法老——那官员说了,他们的法老,也就是国王,是男人。那就只可能是能够使用巫术,并且与神接触的祭司!还是高级祭司!

这就对了!她刚才手指上的光是神术!

所以她才能得到这么多大臣的崇敬!

不过……直接将祭司称为神……难道是东方习俗?

赫利王子脑子里各种念头滚来滚去,人则连忙做了个礼节,低眉顺眼:“尊敬的祭司,请允许我暂且这么称呼您,是我不懂东方的礼节,冒犯了您。您的纯正和洁净让我失了神智,如今只能恳求您宽恕我——一个卑劣无礼的家伙。”

看到他这么识相地致歉,刘彻脸上愠色才退去些微。

他也对精卫说:“他冒犯了天神,还请天神定夺。彻绝无二意。”

青霓瞧刘彻样子,就像是她说宰了这个异国王子,刘彻也不会有丝毫迟疑,哪怕会和古埃及交恶也无所谓。

——他们愿与祂同仇敌忾。

青霓心下一暖。

精卫看了小王子一眼,转头对刘彻说:“算啦,这不是什么大事。”

刘彻点点头,给了霍去病一个眼神。勇冠三军的将军便重新坐回位置上,只有眼睛还紧紧盯着异族王子,但凡他有哪里不敬,就跳起擒拿。

甲士也安静下来。只一劄眼,整个大殿恢复成了之前庄严肃穆模样。

唯有赫利王子心情无法平静。

令行禁止,威仪无双。从细微之处看全局,塞雷斯绝对是一个文化与武力并重的国家,赫利王子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继续下去了——来之前,父亲与他谈了一夜,他来此,是来打探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家,如果非常羸弱,那就逼迫对方供给库马特奴隶与绸缎。

但是,光有武力还不够,贤人阿基米德的技术不止是给予农田帮助,在战争中也非常重要,那些侵略者被阿基米德用智慧赶走了,侵略者还认为阿基米德是神话中的百手巨人,对他特别惧怕。

既然这样,就让塞雷斯人以为他是个粗鲁无礼的人,他一定要试探出来,塞雷斯有没有相似的武器——能把大石头投向战场,凡是敌人都无法穿过飞石,靠近城墙的石弩。

他的亲卫已经得到他的嘱咐,如果他在日落之后没有回来,就偷偷离开塞雷斯,回到两地,告诉法老,东方丝国不是一个容易征服的国度。

思忖过后,赫利王子脸上重新挂起他招牌的烂漫笑容,做了个礼仪动作,道:“尊敬的祭司,您是拥有面包的人,也是拥有怜悯之心的人,您就是拉神。”

然而,上首少女听到他的赞美,脸色一下子古怪起来,“我不能是‘拉’”她似乎有些哭笑不得,“不然就乱套了。”

赫利王子认真解释:“拉神是我们的太阳,在我们那边,我们的国王皆是拉之子。”

“嗯。我知道。”精卫平静地说:“但是,天地有规则,尽管你不知情,尽管那只是一句恭维,我亦不能在言语上默认那句话。东方的太阳与西方的太阳是两个太阳,我要是承认了,那就是入侵西方的神职,是神战的开端。”

赫利王子目瞪口呆。

这都是什么?

他看向蜀贾人,蜀贾人也同样满脸茫然,他看向汉臣,他们地目光也落到了他身上。

而之前跳出来的那个矫健男人,忽然轻轻笑,笑声中带着骄傲。

他大声地,骄傲地说:“祂是我们的太阳。”

——不是祭司,不是炎帝女,祂照亮了大汉,祂就是大汉的太阳!

第292章 不安好心

“祂是我们的太阳!”

如果这是一则视频, 此刻就该在冠军侯霍去病大声宣布后,将镜头猛然拉到天空之上。

流云掠过,镜头呼啸移动, 从高山白云,转到山川田野,俯瞰过农田里那一个个新农具, 还有农人摆弄时露出的笑脸。

再一翻转,镜头对准的是鱼塘里,被网拖拽出来的鱼群,孩子们惊呼,雀跃,一声声“吃肉啦”,让家长泪中带笑。

吃鱼肉时会想起精卫,往锅里倒便宜豆油时会想起精卫, 那香火不断, 上香人络绎不绝的精卫祠, 青烟几乎凝结成了青色庆云。一支箭穿过烟雾,狠狠钉在欺负孤儿寡母的混混腿上, 复合弓由墨家教给百姓, 再慢慢传开, 不少人家里都备上一把,以作防身。瞧着被吓跑的混混, 寡妇抱着怀里复合弓, 只觉得漫漫长夜也不害怕了。

霍去病没有亲眼去看, 却能想象出来, 如今大汉一派欣欣向荣之景。

这都是我们的太阳带来的!

“太、太阳?”

法老确实用神权来统治库马特, 但是, 同时他们也不是特别信神的存在,尤其是在许久以前,他们的奴隶还造过反,如果拉神真的在注视他们,怎么会允许那些肮脏低下的奴隶踏入神庙呢!

赫利王子不信,甚至觉得大汉君臣是想要像法老忽悠民众那样,忽悠他。

大汉君臣:“……”

不信也没关系,难道他们还要让精卫给对方表演一个不成?

反正……

我们就是有神仙青睐,你们没有,嘻嘻!

精卫给他们加持法术后,大汉臣子们也能听懂赫利王子的话了。

终于!终于不用怕蜀贾人将他们话语传达出错误意思了!

基本上都是当爹的人了,一个个像拿到新奇玩具的小孩一样,挨个向赫利王子打了声招呼,把赫利王子招呼得一愣一愣的,就差在脸上写满十二个大字——你们怎么都会说两地语言了?难道是提前学过?

大汉君臣在心里暗笑。

当然是因为我们有精卫啊!

精卫佑我!

他们全身心像是炎日喝冰水那般舒爽,就连和赫利王子交谈时,语气都异常和气,直叫赫利王子受宠若惊——他完全忘记之前的不愉快,或者说,在他看来,之前不愉快确实是源于他的冒犯,祭司地位崇高,被冒犯后,塞雷斯的人这么激动,很正常。

赫利王子只觉得这个国度里,从国王到臣子居然都是好相处的人。

精卫告知大汉君臣:“不想让对方听得懂你们说的话,就将大拇指缩在手心里。”

白鸠“咕”了一声。

这样它就知道什么时候关掉语言转换器里关于古埃及语言的模块了。

有了精卫神力加持,蜀贾人已没什么用处,好在,他如愿以偿成为了一名行人,等经过培训之后,他也可以接待外宾,或者出使他国了。

朝会上,赫利王子在献礼之后,便说到了亚历山大里亚,说城中建有巨大图书馆,是亚历山大图书馆,便连周边国家都会前来阅览书籍。

说到这里时,小王子语气中隐隐带着些傲气。

古埃及文化确实煜煜生辉,在人类历史长河中,占括了光辉一角。

“亚历山大灯塔照亮了航程,船只来来往往,贸易使我们富裕。”

“而亚历山大图书馆,里面收集、整理有各种各样的书籍,允许任何人进入与阅读。足足有七十五万卷书。”

“塞雷斯——”

他唇语念的分明是“塞雷斯”,在语言转换器依据语意的转换下,听在大汉君臣耳朵里,便是“长安”。

“塞雷斯有图书馆吗?”小王子一脸的好奇,“像我们的亚历山大图书馆。”

以前没有,好在精卫来了之后,他做出改变,便添了个书阁,在里面放了许多书籍,应当就是“图书馆”。

刘彻:“有。”

小王子提出要求:“我可以去看看吗?”

这没什么不可以的,刘彻点了点头,小王子眼睛便亮了起来,似乎充满期待:“我父亲说过,遥远的东方丝国是不弱于库马特的大国,可以做出绸缎的国家,文化必然不若于我们。阁下能允许我去一览那些书籍,观赏东方文化,实在感谢!”

刘彻凝重起了脸色。

这是何等郑重之事。库马特离大汉何止万里,派兵打过去很难做到,只能较量文化。

对方肯定也是如此想的,不然又怎么会三番五次将话题转到这上面。

七十五万卷书……

何止刘彻,不少大臣听到这个数量,心脏猛烈一跳,仿佛眼中已看到那些令人触目惊心的书籍数量。

他们的书阁可没有那么多书!

那也太多了……像是星星一样多。朝堂上顿时有种难以描述的气氛。

……

刘彻三言两语用话术把赫利王子忽悠回去,让他接受今天暂时不能去图书馆的想法,没有外人后,刘彻:“项籍这厮,活该刀剑加身!”

项籍,字羽。

卫青:“陛下?”

怎么突然骂起高皇帝的老对手了?

刘彻:“如果不是项籍那厮屠咸阳,烧宫室,朕今日怎会苦恼至此!”

众臣:“……”

那倒是,听说项羽十二月到关中,火烧秦宫室,火三月不灭,宫殿残破也就算了,很多书籍都没了——那暴君焚书后,禁止民间有私藏与私学,有敢谈论《诗》《书》者处死,但也将天下书收至咸阳,不少书听闻被收入博士馆中。倘若没有项羽那把火,恐怕秦典籍不至于缺失至此。

他们现在连七十五万卷书都凑不齐!

听着他们谈论,青霓只能:“……”

隋朝那会儿,国藏书也只有三十万卷,其中还有不少重复的,你们藏书不足,更大一部分原因是不重视学术交流,和秦始皇及项羽关联不大——当然,如果项羽不烧秦宫室,能保留下来的书确实会更多就是了。

精卫问刘彻:“需要我帮忙吗?”

刘彻大喜:“能重开白玉京吗?”

七天还是太短了,有很多知识他们都来不及看!

“不太行。”精卫为难:“再开一次,父就知道我在人间了。”

嗯?

对上刘彻惊讶的目光,年幼的神明微微别过脸,有些面烧。

怎、怎么!乖小孩偶尔离家出走一次有什么问题吗!

刘彻只觉得祂这样……还怪可爱的。

忍不住跑了题,“天神怎么会想到人间来?以往千百年,似乎都没有神仙下凡?”

不曾想,精卫扭头,盯着他看了好几眼,才含糊说:“有人给我讲了凡间的故事,我心生好奇,就偷偷下来了。”

白鸠愤怒:“那个老流氓!他就是不安好心!”

精卫连忙把白鸠抱进怀里,安抚它:“也没有啦,他讲的故事还是挺有趣的,他也没有撺掇我下凡啊,是我听多了,对凡间感兴趣,才跑下来的。”

白鸠跳脚:“精卫你就是太单纯了!”然后狠狠瞪一眼刘彻。

刘彻:“?”

白鸠神兽骂老流氓,瞪他做什么?他认识什么流氓吗?

刘彻认真想了一下,没想起来。他喜欢,看重的人,要么是仲卿、去病这种心思纯净的,要么是张汤这样好用的,和流氓没什么关联。

所以,刘彻理直气壮地回视。

精卫转移话题:“不说这个了,汉皇,除了开白玉京,你还有别的想法吗?”

“有。”刘彻自信满满,“倘若可以,彻希望可以将天下有能力的人,都召来长安,最好今日就能到。”

他说:“文化,有时候并非是书多,就能形成碾压之势!”

于是,这一日,人们以为不会再响起的天音,又一次在脑海中响起。

响的是刘彻的话,他将外国使团的事情说与天下人听,着重描述了对方来华夏炫耀自己的文化,以及那足足七十五万卷藏书,恢宏壮大的图书馆。

大汉不能丢这个脸!大汉天子现在诚招有能力的人入长安,这个能力不拘经学,便是民间手艺人也可以。

所有人都以为是刘彻和他们对话,包括刘彻本人,实际上,是刘彻说完,系统复刻声音,再传给被绑定的人听。

“外族人来我大汉炫耀?”

系统感觉自己耳朵边——如果它有耳朵——像是声音爆发了,有男有女,有雕琢声,有织布声,有口技声,有各种各样的声音,它们交流,它们汇聚,它们请求——

“精卫,神灵,请施展神通,让我们一日千里,让我们来长安。”

“可。”

神灵的应答,像是白纸上泼了斑斓色彩,他们一个个消失在原地,那些没有能力,却一样听到脑中声音的人大声呼喊:“一定要为我们把脸面挣过来啊!”

恍惚间,好像看到了亲朋好友,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人向他们挥手,脸上满是笑容。

系统对青霓说:“衣衣,他们都上架了。没有选择来长安,但是被我绑定过的人也都上架了。古埃及使团那几个人,我也绑定好了。”

“嗯,再把近视的,眼盲的,色盲的……总之就是眼睛无法正常视物的,都解绑,年幼的小孩子,重病的人也解绑,绑定名额给别人。”

“诶?为什么?”

青霓在脑海里叹气:“这还不是因为你的绑定数额有上限,得着重给那些可以看到天空变化的人。一会儿拉神来找茬,什么火烧天,什么两个太阳啊,没有观众怎么行——对了,到时候如果我‘开大’时,正在睡觉的,也可以解绑,把绑定名额给能够看到天空的人。”

系统一时间转不过弯来:“不是都上架了吗?用代码编画面给他们看不就行了?”

“就算可以把上架空间构建得和外界一比一,让人分不出真假,那还有没绑定的呢。到时候聊个天,什么?火烧天?你看到了?我怎么没看到?奇怪,怎么有人能看到,有人看不到——那不就尴尬了?”

第293章 沧海桑田

上架后, 空间最妙一点就是:只要会建模,就能用代码在里面随意变化。

反正都是虚拟之物,和全息差不多。

由系统亲自扫描并操刀,建模与现实达成了一比一还原, 刘彻在长安生活了四十年, 愣是没认出来这是个假长安。

“天神……”刘彻犹豫了一下, 开口:“我开放了上林苑,明日, 凡我大汉子民,皆可进上林苑展现能力,但是, 他们要怎么让异族听懂自己的话呢?”

白鸠拆穿他:“你就是想问一下精卫能不能给所有人施加法术!”

精卫接话:“可以呀。”

刘彻拱手:“多谢。”

精卫手一指, 面前出现了一面大玻璃镜。

“你把它立在入口处, 让汉人从前面走过去,就能没有任何障碍,和外人交谈了。屈起大拇指便是关掉,手指自然伸展便是打开。”

“天神真是帮我等良多。”

刘彻都不知道怎么谢祂了,只能多催催那些匠人大家,让他们将作品做得更尽善尽美一点, 好尽到心意。

赫利王子和使团里其他人继续在街上行走。

“嘶——”使团里有人抽气:“他们居然有那么多人能够穿绸缎!”

“噢!拉神!塞特的母亲用一车金子从东方商人那里买回来绸缎, 披在身上,让她丰满的乳|房变得更美丽。其他人都很羡慕, 那该死的,贪婪、奸诈的东方商人竟然不肯再卖绸缎了,直到价格抬到三车金子。我们那边只有最富有的几家人才穿得起绸缎, 它还会掉颜色, 只能经常从东方商人那里买!塞雷斯里, 这么多人穿绸缎,难道是这里的绸缎不会掉颜色?”

“问一问就知道了。”

他们询问作陪官员,那官员微笑着说:“绸缎经过洗涤后,确实会掉色,我们这边处理方法有很多,随性一些便是穿掉色衣服出门,简易一些便是少穿不洗,一岁穿两三次便也无妨。家资再多一些,便往衣裳上熏香,若是富裕人家……”

赫利王子下意识问:“怎么样?”

“穿一次后,扔了便是。”

赫利王子端详那官员表情,发现对方对于穿绸缎穿一次就扔这件事情,确实已经习以为常了。

塞雷斯竟如此富裕,绸缎所做衣物,就连他——法老最宠爱的小儿子,也只分到了两三件,塞雷斯住民居然穿一次就舍得扔掉!

使团里其他人咽了咽口水,羡慕之意跃然而出。

东方国家,真是富有啊……

官员继续微笑。

“还有瓷器,要去看看吗?”

赫利王子眼睛一亮。

瓷器!

东方的瓷器!

其他人也迫不及待地点头:“我们想看!”

官员脸上笑容更加真诚了。

陛下说了,这些钱与其便宜商贾,不如便宜他。带这些人去看看绸缎和瓷器,把他们身上金子全都掏干净!

第二日,赫利王子被人领到上林苑,看着里面土地好似望不到边,仿佛无垠,一句“噢!拉神”脱口而出。

这么大一片土地,在上面建图书馆,面积得有多大啊!

旁边官员告诉他:“殿下,以及殿下随从,能否照一下那个大镜子?”

赫利王子望过去,见到一块白镜子,比他还高,在太阳底下特别明亮。

他困惑地站到镜子前,与镜子里清晰的自己面对面。

“等等——”

官员见到白鸠神色飞过来,翅膀拍击声音似乎有些慌忙。然而没等他明白过来,便听到一阵惊呼声。

是外国使团!

官员翕然回头,便见赫利王子身上发出了紫蓝色,随后,一声尖锐狸狌叫从他体内爆出,令官员猝尔想起自己在野外撞见狸狌捕鼠时,那种仿佛猛兽嘶吼的声音。

而后,镜子上也爆发出一道声音,是鸟鸣,携着白光,凶狠地往紫蓝色光芒压过去。

赫利王子整个人已经呆滞在了原地,看表情,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白鸠凌空一滞:“糟了……”

下一刻,精卫骤忽出现在众人眼前。

“精卫,这可怎么办,我们……”

白鸠神兽语气焦急,似乎想说什么,精卫伸手勾住了它翼上白羽,笑容纯稚:“没事,误会一场,拉不会因为这种事……”

“缪~”

天本无二日,然而,此刻天上瞬然多出了一轮太阳。

那些在上林苑里做好准备,等着外族王子进来的人艰难地抬起手遮住眼,小声地抽着冷气:“两个太阳……”

“天啊……”

“为什么会有两个太阳?”

这个新出之日没有打断精卫话语,刀光从天劈下,反而让精卫声音戛然而止。

刀光越劈越近,尚未接触,大地便已裂开,龟纹蔓延。

官员用袖袍遮住日光,小心翼翼去偷瞧精卫,只能看到祂皱起了眉头。

撇地,黑羽飞舞而下,像是黑浪在夜里翻滚,一重又一重,刀光凌厉,黑羽柔软,然而,柔软黑羽却使刀光不得寸进。有黑羽落到裂缝上,在一众惊呼声中使裂缝缓缓闭拢。

赫利王子听到那声“缪”叫,再看到太阳,将一根手指塞进口中,牙尖带着力道咬破指腹,血腥味滚着震惊而出:“拉神?”

同伴已跪倒在地,高呼:“拉神——”

而他们以为的祭司说着话:“拉,你误会了,我没……”

祂说话时并没有大喊,但是那声音却好像响在人耳边。

拉神似乎不想听祂解释,又是刀光劈来,这次,一道刀光分化成了千道万道,刀风稍微刮过,便有大山轰然开裂,河水断流。

刘彻眼睁睁看着大地开裂,好几个人掉进了地缝里,惨叫着,下一息又被白色巨鸟驼出。

将士们连忙将他们陛下围护起来,而这些平日里骄傲冷肃的将士,面对如此骇然场景,以长戟撑着地面,才没有让腰歪下去。

动物比人类更敏感,上林苑中野物不少,此刻,一只又一只从中奔出,带起尘土遮天,每一只都是慌不择路,还有鹿一头撞在树干上,晕了过去。

“拉。”

他们第一次听见精卫嗓音是如此冷冽:“你是要掀起神战吗?”

同时,一道苍老男声响起:“小太阳,既然你离开你父亲羽翼,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天上,太阳里忽而跳出一只棕皮花斑公猫,身型巨大,四肢强健,头上是一对驴耳,手中执着一把刀,长得奇形怪状。

“是拉神!”赫利王子震惊过后就是狂喜。

他见到了拉神!这是不是证明,他日后能继承父亲的位置?

狂喜之中,还生有疑惑。

奇怪,缪这个形态,不是拉神在夜间才会变化吗?现在大白天,拉神为什么要变成缪?

随后,一只黑羽赤足大鸟凌空而起,随着它现身,天上另外那轮太阳,日光更耀了。

赫利王子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怪不得拉神就算要用夜间变化,还是在七十五般变化中,选择了缪。

便在这时,有一群人扑将过来,将他和随从一同按到,还在他身上按了按,赫利王子就感觉到身体一阵酸麻,呼不出声,只能龇牙咧嘴。

那些人低喝:“老实点!”

是北军!

赫利王子祈求拉神能注意到他的困境,可惜,那只棕皮花斑猫正一心一意和大黑鸟战斗,祂们时而肉身碰撞,时而远远以法光对击,一息之间,已碰撞了成百上千次。

“缪——”

猫爪挠下,精卫避开后,祂身后一整块山,直接被掀下来一块。

山崖太远了,众人看不到,却能听见“咚——”重物坠响。大地都震了震,卫青连忙扶住刘彻,才没让大汉天子摔倒。

霍去病:“白鸠神兽!”

白鸠才飞过去,又立刻飞了回来:“怎么了?”

霍去病一手扶在刀柄上,眉目坚毅:“究竟发生了什么,有我可以帮得上忙的地方吗?”

白鸠神兽歪了歪脑袋,羽翼一扇,长安城似乎被什么东西保护起来,顶上白光不再影响他们视线。

“这件事情……”白鸠想了想,简洁地说,“西方的太阳神看精卫年幼,身边没有长辈,想要吞了祂就跑。”

它友好地解释:“那西方太阳神在不久前就吞食了底比斯的主神阿蒙,大概是食髓知味了。祂吞了就跑,等炎帝他们发现时,只怕精卫的神力早就被祂消化掉了。”

刘彻直接问:“我已经派人去拿下赫利王子了,能威胁到祂吗?”

“那家伙才不会在乎什么王子呢。”白鸠“啧”了一声,“之前我和精卫都以为祂出手是因为误会我们要抢祂信徒,现在看来,祂根本是找个借口过来看一眼,结果发现精卫自己在凡间,才动了歪心思。”

它又是一扇翅膀,一面小水镜从它翅下汇聚,飞出,升在众人面前,翕然变大。

水镜中,映着二神争斗身影。

祂们已经化为了太阳,周围是火海,大火烧天,本来是温暖又热烈的火光,如今熊熊燎烤着天空,云彩一朵朵被烤化,火焰如潮汐,一遍过去,天穹裂开,一遍过去,天穹又补上。

凡人站在天穹下,望着那好像要坍塌下来,寸寸碎裂的天空,几乎要胆裂。

日照城郭是多么美丽的词汇,然而,这一次没有人觉得了,若不是精卫与白鸠神兽一同出手,恐怕整座城的人都要被活活晒死!就算侥幸不死,地面也要裂得七零八落,如何能再种植庄稼!

汲黯翛忽想起什么,连忙说:“其他百姓……”

“放心,交给精卫好了。”

水镜里,两个太阳从天上斗到了地上,落到哪座山头,哪座山就化成了泥浆,然后,干涸只在一息之间。

草木甚至烧不起火龙,就直接化成了灰。

太阳落到海里,海水哗啦起白雾,太阳又从海中冲出,祂们从天之极打到海之角,上一刻沧海还堆着雪,下一刻,海洋已蒸发,露出肥沃黑土。

随后,精卫的羽毛落到那些泥浆,那些黑土上,泥浆又变回了高山,黑土上,又重新出现了海洋。

霍去病按刀的手都有些哆嗦。

这就是神仙吗?

这就是神仙啊!

一念之间,沧海桑田。

第294章 爸爸来了

白鸠似乎是很着急:“这可如何是好!”

刘彻:“怎么了?”

白鸠仿佛头秃:“拉本来就比精卫多修炼了好多时间, 前段时间还吞噬了另外一个神,得了对方全部力量。精卫不太打得过祂,如今,又为了护着人间, 一心二用, 祂们很快就会分出胜负了。”

刘彻也着急了:“这可怎么办!”他比谁都不想让精卫输。

“现在回去找陛下已经来不及了……”白鸠正说着, 瞳孔忽流一扩大。

就在他们对话时,一轮红日坠落,如同流火,长长红痕在空中留下印迹。

另外那轮太阳悬在空中,变成一青金石头发的年迈男子, 他全身肌肉尽是金色。

这绝不会是精卫!

众人连忙往坠落那轮红日看去,红日慢慢化沙, 红沙宛若帘卷,自下往上慢慢消失,然后露出精卫人形身影。

他们听到了拉神笑声,沙哑如粗石子磨砺喉嗓:“小太阳, 和我战斗还敢分心, 现在,拿来吧——”

少年神祇阖着双眼。

祂在不断坠落。

敌方神明变作庞大公猫, 对着祂张开血盆大口。

白鸠咬牙,就要冲过去了。却在这时,土地上长出了庄稼,是一株麦, 麦越长越高, 越长越大, 麦上开出了花, 稳稳接住少年神祇。轻柔而慈爱。

“炎……”白鸠把眼睛睁成小圆眼。

花开了。

不拘是什么花,只要是植物上能长的,花全开了。

便连老树之上,娇嫩花朵亦悄然绽放,枯藤缠绕着树干,藤亦重新焕发出青色,上面一朵朵紫花在冬月里悄然探头。

风刮落片片花瓣,花瓣随风飞舞,其中一瓣亲吻上卫青俊秀的脸颊,卫青将其摘落,指尖碰触着柔紫,面上便也忍不住会心一笑。

他穿着青衫,就像一株青竹。而闇忽出现的中年男人,也穿着青衫。

麦花接住了精卫,他——或者说,祂悬浮在精卫身边,垂眸看向精卫的目光充满了爱怜。

“白鸠。”他说。

白鸠飞了过去,温顺地低头:“炎帝陛下。”

“这是怎么回事?”

在他说话时,拉神身上仆地出现一条又一条绿藤,理论上,火应当克木,然而无论拉神身上如何冒火,那藤蔓都分毫不损,一圈又一圈,将祂锁起来。

白鸠“哇”一声哭了出来,像是小孩找到了家长撑腰:“陛下你不知道,那家伙仗着精卫在中原上要保护凡人,施展不开手脚,想要吞食|精卫!你要是来晚一步,精卫可能就要被祂吃了!”

在一个父亲面前说他的孩子要被吃掉……

刘彻通过水镜观看这一幕,心里已经给那异国神明判了死刑了。

果然,水镜里,炎帝抬眼,谁都能看出来祂生气了:“欺负小孩子算什么本事,不若我们来做过一场。”

“不若”二字刚出口,五谷便铺天盖地地长,炎帝往后一退,身影消失在五谷之中。拉神先用燧刀劈开了身上藤蔓,而后,刀光又往五谷割去。一刀击出,拉神看也不看成果,没有半分迟疑,转身就跑。

太阳船载着祂一路“乘风破浪”,破的是云浪,几乎瞬息,白云便已被割开,如同摩西分海,在天上分出一条大道。

大道前方,本是畅通无阻,忽自出现了稻苗与稻田,以天为田,以云为埂,蓝天如田间水,漾着微光。

太阳船撞了过去。

“轰——”

惊天动地大响后,太阳船歪在田边。

它搁浅了。

田间出现了一个老农,笑呵呵道:“此路不通。”

公猫从船中跳出来,全身毛都炸了起来,猫身成弓,成捕猎姿态。

“祂急了。”卫青用自己的统帅经验去判断,“一旦急了,就会落入下风。”

霍去病正要跟着舅舅说话,忽然侧头:“精卫是不是醒了?”

众人登时连神战都顾不上了,连忙看向水镜一侧。

“醒了醒了!”

他们激动到几乎喜极而泣。

“我看到祂眉梢轻轻动了一下!”

“睁眼了!!!”

“过来了——咦?”

众人转头,刘彻上前一步,对着那玄色大鸟问:“天神怎么过来了?不在花中修养一下?”

大鸟身上流光一闪,变为祂的人形形态。

少女身上还有战斗过后的痕迹,一大缕似乎是被刀割掉的头发落在肩头。祂用指腹擦了擦唇角血迹,面色还虚弱着,却露出灿烂笑容,问他们:“你们没有被吓到吧?”

又安抚地说:“放心,父来了就没问题了,拉打不过父。”

白鸠“呜哇哇”地飞过来,扑进精卫怀里,“精卫,还好你没事!”

“没事没事。我还是修为太低了,不然也不会……”

“才不是!精卫已经很厉害了!你才修行多久,祂又修行了多久,祂就是以大欺小!心怀鬼胎!”

白鸠骂骂咧咧,精卫低头抚摸着它,无奈却又开心地笑。

北军将赫利王子那群人压了过来,“请天神定夺!请陛下定夺!”

赫利王子被束缚着,看到受伤的精卫,再联想方才神明间的大战,心里瞬间闪过一连串可怕猜测。

他们该不会要把他连着拉神一起杀了,用来给其他神明作为警示吧?还是囚禁起来,向父亲要好处?又或者直接就地埋了,两地那边都不知道他们王子死在异国,到时候派人来找,只需要说没看到人,可能路上出事了,他们也会相信,毕竟路程有一整年那么久……

神灵直直打量他一会儿,然后对塞雷斯的国王说:“我看他也是无妄之灾……”

赫利王子眼泪当场就下来了。

呜呜呜呜,东方的神灵真是好人,不,好神!

刘彻从善如流:“好,那就放了。”

立刻有北军将士为赫利王子及其随从松绑,赫利王子得了自由,认认真真对精卫行礼,“东方的神灵,您仁慈,善良,比大河还要伟大。”

大河就是他们的尼罗河,不过,古埃及人一般不称呼其为尼罗河,而是称为河,或者大河。

精卫对他微微颔首,面上忽然笑靥如花,赫利王子整个人都懵了,霎时间被晃花了眼后,赶紧垂头,不敢再看,只心里想:难道东方的神灵饶了他,是想要挑他为男奴伺候祂?

这个想法出来,赫利王子发现自己竟然并不抗拒。

而后,神灵闪现,手挽住一位中年男子胳膊,眼睛亮晶晶:“父!”

哦……原来不是对他笑啊……

赫利王子好似如梦初醒,怅然若失。

炎帝将大手按在精卫发顶上,绿光闪过,精卫身上伤势便被治愈了。他身后漂浮着一个笼子,由五谷编织而成,拉神灰头土脸地被关在里面——以公猫形态。猫爪子试图撕开笼子,却连一点谷穗都扒拉不下来。

原来,不知何时,这场战斗已分出胜负。

“媱,感觉如何?有没有哪里难受?”

精卫用脑袋蹭了蹭炎帝掌心,笑得又软又甜:“没有,我感觉很好!”

炎帝便道:“既然这样,你和我一同回天上去吧。”

刘彻听到这话,如临大敌。

但是,父亲把离家出走的女儿带回家,他又没有立场阻拦……

“炎帝陛下!”霍去病突然开口。

卫青眼睛微微垂着,眼底满是忧心。

他光知道去病在战场上胆大,没想到在面对天帝时,也能这么大胆,直接插入那对父女之中。

炎帝侧头看向霍去病,微微一笑:“请说。”

那双眼瞳里,是与精卫一脉相承,如出一辙的和善。

霍去病道:“帝女相助汉家良多,某之陛下心怀感激,正在准备一份礼,希望能让帝女欢喜。如今礼未成,帝女却要归天,某斗胆,求问炎帝陛下,不知可有方法能让某日后联系上帝女,好将礼送至。”

炎帝:“相助汉家良多?”

精卫连忙飞快地对霍去病眨眼睛,霍去病一愣,刘彻适时接过话,将鱼女、豆油并白玉京之事全说与炎帝听,雷劈济东王刘彭离也没有落下,却瞒下了为霍去病逆天改命以及透露水灾之事。

“帝女心善,汉家受祂恩惠良多。”刘彻当着炎帝的面,对精卫行了个谢礼。

炎帝听完,高兴地对精卫说:“吾女甚好,也知要关爱人民了!”

精卫轻咳一声:“父,我可以先不回天庭吗?”

炎帝纳闷:“为何?”

他又道:“虽然媱你做了好事,但是,神还是不要太过干涉凡间比较好,天地间自有运转规则……”

老父亲一心一意教育女儿,并没有发现女儿脸上心虚之意一闪而过。

精卫说:“我想见识一下弟创立的王朝是什么样子。”

炎帝一下子卡壳了。

少女仰头望着祂,脆生生说:“天下那么多英雄,父只认他做义子,女儿想知道他有何特殊之处,让父放在心上。”

嘶——

汉臣齐齐看向他们陛下。

赤帝就是炎帝,赤帝汉氏居然并非刘家胡编乱造!陛下居然和精卫有亲!!!

陛下本人也楞柯柯了。

什么?这居然不是曾祖父在吹牛?

怪不得那河神说什么借来的血脉,和赤帝无血缘关系,却有亲,当然是“借来的血脉”了!

炎帝陷入苦恼之中,却耐不住女儿撒娇痴求,便只能给祂准备一堆护身法器,拎着笼子回天上去了。

精卫回头看向众人,松了一口气,“好险,我……”

然后,便见刘彻表情一肃,理了理衣袍,上前,躬身,“彻拜见先祖!”

大臣们:(⊙o⊙)

不愧是你啊陛下,这么能抓住机会。这个先祖吧,说能喊,人家也只是你祖宗的义姊而已,说不能喊,也没那么严格。

刘彻知道那群人心里是怎么想的,并且在心中对他们报以深厚的不屑。

这机会放你们面前,你们喊不喊!保管一个个比他喊得还亲热!

青霓:咳咳。

任务能不能完成就在此一举了!

在白鸠惊呆了的目光中,它的宿主——青霓,端着精卫壳子,露出不太好意思的神情:“喊先祖有些奇怪,在天上,曾祖父的姊姊另有称呼,你作为曾孙,喊我一声爸爸就好了。”

刘彻毫不犹豫:“爸爸!”

系统听到了任务完成的声音。

它木愣愣地在空中拍打翅膀,开始回忆起要求——

嗯,刘彻心甘情愿——这确实足够心甘情愿了。

大臣对此不反对——谁会反对和精卫扯上关系啊,要不是条件限制,他们也想叫!

所以,好像,其实,也没什么问题?

第295章 赫利游记

出了神战这档子事, 赫利王子已经没心情去看什么华夏文化了。他一回到客房便瘫在了床上,连假发套都歪向了一旁。

民间的能人异士又回到了民间,被亲朋好友抓住袖子问到底怎么回事, 天上怎么会出现两个太阳!然后,亲朋好友就被能人异士科普了一脸。

他们手舞足蹈:“你们只看到了两个太阳, 你们没看到那两个太阳打了起来, 是神战!精卫和西方那什么……什么拉神打了起来!”

“你们是没看到, 当时打得天昏地暗, 祂们咻咻咻就从天这头飞到天那头,大地都被祂们烤干了!河水也滋一下冒出白烟!那场面啊……我都以为我要死在天威之下了!”

有农人本来提着蔬菜篮子,此时啪嗒一下, 蔬菜水果滚了一地。

他都来不及捡了,嘴巴大张,目瞪口呆:“这这这, 烤干了土地,俺们怎么种田啊!”

能人异士拍着胸脯跟他保证:“精卫你还不晓得吗?祂心地善良,和外面的神不一样!那些神只知道破坏, 精卫打架时, 还记得保护我们, 还把土地恢复之前模样。”

农人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又紧张起来:“那精卫没事吧?没被欺负吧?”

“被欺负大了!”能人异士愤怒:“中原是咱们地盘你知道吧!不是外神地盘,祂随便破坏也不心疼,精卫一边跟祂打,还得一边注意保护我们,保护山泽河流不被破坏,你说这样束手束脚, 还怎么打!”

农人伸手摸了摸脖子, 上面喉结紧张地滚动。

“那精卫……”他很恐慌:“精卫是出事了吗?”他迅速在心里祈祷, 把所有记得的神——不拘正神野祠,全拜了一遍,祈求祂们保佑精卫。

能人异士便绘声绘色地描绘了一遍当时场景。

说到异族神明嘲笑精卫还敢分心保护人间时,周围人捏紧了拳头,恨不得帮精卫将对方打扒下。

说到红日坠落,精卫生死不知时,周边已经有人落泪了。

待说到……“拉神想要吃了精卫,被精卫父亲炎帝看到了,揪起来狠狠揍了一顿!精卫也没事,被炎帝救回来了!”

其他人立刻一阵欢呼。

有人一边哽咽,一边撮土为香,拜祭天地与四方神:“太好了,太好了!神仙保佑,神仙保佑!”

有过路人好奇问一句:“是为了胜利而欢呼吗?”

被异口同声回答:“不是,是为精卫欢呼。”

他们的太阳没有出事,真是太好了!

赫利王子稍微休息了一会儿,连忙向大汉天子辞行,什么文化也不看了,图书馆也不炫耀了,就连提前准备好的题目,想要用来试探东方丝国与阿基米德有没有差距,也绝口不提了。

他只有一个想法——

走!快走!走得越远越好,以后打死都不出使塞雷斯了!

这里太可怕了,就连拉神都陷了进来,现在还不知道有没有跑掉呢!

刘彻自然是很有大国君主风范地将人好吃好喝送出国境,还顺带让行人一路送到大宛国,帮他买几匹汗血宝马再回来。

古埃及使团与华夏使团分别当天,赫利王子及随从喜极而泣,连过夜都不肯,打着灯笼连夜赶路,扛着马车跑的,一夜跑出了三十里!

赫利王子回到自己国家,被问及塞雷斯是个什么国度时,一把鼻涕一把泪哭诉:“这地方很可怕,无法征服,就连拉神也失败了。”

“他们不仅有贤人,贤人还能做出木豹,这木豹和真豹一模一样!”

便有人不屑:“我们也可以。”

“但是!木豹可以眨眼睛,还能摇尾巴!”

那人立刻说不出话了。

赫利王子继续说:“听说他们还可以做木鸟,能飞上天那种,飞三天!”

法老和大臣们面色严峻起来,“那他们能做石弩吗?”

“这是战争兵器,他们怎么会给我看呢?”

“那,他们回答出来我们准备的问题吗?那个只有阿基米德能回答出来的问题。”

“我、我没问。”

“那我们带去的计算题,他们答出来了吗?”

“我、我也没给他们看。”

“王子殿下,那你出使东方,究竟做了什么呢?”

赫利王子脸色涨红,半天没吱声。

然后,他说:“你们不知道,当时太可怕了,拉神和东方神明打了起来,天裂开了,地也裂开了,拉神还输了!”

法老和臣子愕然,不语。

赫利王子开始比划:“就……我亲眼看到的,天上有两个太阳,东方太阳和西方太阳,西方太阳变成了缪,耳朵特别长,手里还拿着刀!”

法老只是一言难尽地看着他。

赫利王子:“?”

法老用一种奇怪的语气问他:“赫利,你……你是不是被喂了奇怪草药?或者,被人用幻术糊弄了?”

“不不,我没生病,我看到了!两个太阳!天上地上有裂缝!”

赫利王子试图将那些场面描绘给自己族人,他口若悬河,激动得额头上满是青筋鼓起,说完之后,期待地问:“你们懂了吗?”

“哈哈哈哈——”托勒密九世走下法老宝座,来到赫利王子身边,拍了拍他肩膀,“我的儿子,我懂你的意思。”

赫利王子愣住,唇角笑开:“父……”

托勒密九世自信满满:“我知道,你回来后向其他人打听,知道我这几日与……心情不太好,特意给我准备了这个故事,孩子,你很好。”

托勒密九世在他耳边低声说:“我确实和你祖母起来争执,不过,赫利你不用担心,这事很快就会过去了。”

“不!不是!我说的是真事!”

有大臣反问:“如果是真事,我们这边怎么没有任何感觉呢?你说拉神被俘虏,为何太阳还在天上?”

赫利王子张口结舌,迟疑着:“可能是……又放回来了?”

大家都笑了。

没有亲眼见过,终究会觉得虚幻,尤其是他们自己本身还是用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去巩固统治,就更不会斩钉截铁地信了。

那些幻术师是什么本事,他们又如何不知?利用人眼错觉罢了,只需要拿东西在附近细心捅上一捅,便能找到道具,那些道具往往会被人眼忽视,这才造就了一个又一个奇诡幻术。

他们叫嚷着:“殿下有没有收购绸缎回来?在本地购置,肯定更便宜,殿下可不能厚此薄彼,想着全部私吞啊。”

空气里洋溢快活气息,赫利王子瞧着他们对他辛苦传递回来的情报嗤之以鼻模样,气急败坏,那气闷从胸口往上涌,冲出喉口,冲击得他连着咳嗽了好几声,身体弓成虾状。

“好啦!”托勒密九世视线威严地一扫,众人皆俯首帖耳。

他说:“不论如何,东方丝国是一个和我们相当的国度,它有和阿基米德一样的贤人,有着不亚于我们的广阔土地,还有有为君主,这些,赫利在昨夜归来时,已经和我说过了。”

“我决定,从今日起,库马特将与塞雷斯建交,我将时常派出使团,前往遥远东方。”

他觉得这些话已经够了,赫利王子却绝望地摇头。

很久很久以后,当年的小王子已经历经沧桑,身体油尽灯枯。他经历过疼爱自己的父亲被祖母赶下王位,被放逐,而自己因为在王子中出众的地位,被追杀,东躲西藏的日子,也经历过亚历山大墓被劫掠时愤怒又无力的时候,逃亡的日子让他痛苦与煎熬,唯一的支撑,是在喘息间隙中书写东方游记。

“塞雷斯是一个强大的国家,法老说它是一个和我们相当的国度,我不这么认为。”

“我们的阿基米德已经死去,然而,东方的阿基米德还有着悠长的生命,我们是结束,他们仍在起航。”

“我至今还记得看到那些农具时心里的惊讶,如今每个晚上在尘土中入睡,梦里所想都是东方。他们每一个农人都能用上汲水农具,王城里每个人都能穿上绸缎织成的衣物,穿一次,扔一件。”

“因为时间紧迫,我不能尽情游览东方,但我想那里肯定遍地都是黄金,才能让塞雷斯的人民如此奢侈。”

“东方的太阳是名少女,祂与拉神大战,那时天上有两个太阳,河水被烧到干涸,裂缝从我脚边裂开。父亲说那是幻术,我很确定不是,我能感觉到大地在震动,将我与身边人推离。有人掉进地缝里,被白色巨鸟背出。它是那么真实,那么震撼。”

“东方的太阳告诉我,再过六十六年——这是祂所说的时间,当我写下这一行时,还有五十二年,亚历山大图书馆,我们的明珠,会被罗马人烧毁。哦,该死的罗马人,愿他们被亡灵撕毁。”

“我想挽救,然而没人相信我的话,我只能偷偷藏了一些书,在我以前宫室的地下,那里有一个暗室。库马特人啊,如果你们看到我的游记,请将它们重新挖掘出来,四年里,我一共藏了五万卷,我很抱歉,偷运不了那么多。”

“最后的最后,如果可以,我还想再出使一次塞雷斯,如果能拥有一个木豹或者木鸟就好了。”

停笔后,赫利王子用手在一株树下刨了很深一个坑,将这游记放进匣子里,深埋地底。

第296章 争论不休

在把所有人又下架之后——在那些人眼里, 是精卫施法,再次让他们一眨眼就回到了原来的位置。青霓则自己在架上思索了二三天,将这段时间的事在心里做了个复盘, 确定没什么问题。

随后,祂让神兽白鸠去通知帝王,于殿中一会。

刘彻原本要出宫, 白龙鱼服,一听到神兽传话,猛地止住步履, 转身回宫, 让人拿出扫帚,在门前扫地,迎接贵客。

他也没有抱胸在旁边站着, 大汉天子从未做过拥彗迎门之事,此刻却同样拿起扫帚,认认真真扫去殿门口灰尘。

没有宫人觉得惊讶。在他们眼中, 精卫不仅是神灵,还是陛下的姑太奶, 大汉素来标榜以孝治天下,对待长辈, 怎么尊敬都不为过。

有盖车前去迎接精卫,然后缓缓驶回宫墙,神灵行下车时,看到大汉天子正在扫去灰尘,眼皮都没跳一下, 该做什么做什么。唯有系统知道, 衣衣瞧了那一眼, 整个人都懵了倏瞬。顺便还在心里咋舌:“统统,汉武帝这真是……太豁得出去了!”

拥彗迎门啊,这可是个成语呢!

汉武帝以实际证明,他还能更豁得出去。

刘彻上前,将姑太奶从车上扶下来,非常有礼貌地说:“爸爸,小心。”

“……咳。”青霓说:“汉皇——”

刘彻恭谨地说:“爸爸是长辈,称彻名便是。”

青霓沉默了一下,愣是叫不出口。

虽然细数来,她已经三百多岁了,还经历过秦朝,与刘邦相处过,道一声是刘彻长辈,也说得过去,但是……咳,反正就是不太好意思。

青霓调整了一下心态,精卫好似没有任何心理障碍地唤了一声:“阿彻。”

刘彻原本以为自己心底多多少少会有些抗拒,只是不会表现出来,可……非常奇怪,刘彻发觉自己好像很坦然就接受了多出一个长辈的事实。

难道是因为对方确实是姑太奶?

刘彻代入了一下对话对象是炎帝,立刻不太高兴地打断了这个想法。

——如果是炎帝,那就只剩下虚与委蛇了。

精卫说:“先进殿,我有事和你说。”

刘彻点头。

进了殿中,一人一神对坐,精卫直白地说:“外国文化亦有独到之处,那异族王子尚不曾表现出来,并不代表他们不如我们。”

刘彻听懂了。

“爸爸是要和彻说一说这库马特?”

青霓点头。

她不仅说了古埃及文化,还说了古罗马文化、阿拉伯文化……将她所能购买到的书籍里,有关于外国文|化|部|分,全告知了刘彻。

他们谈了三天三夜,未央宫昼夜灯火不休。最后,神灵问:“汉皇,你预备如何?”

大汉天子沉吟,精准地望向了最关键的一点:“我预备继续简化文字,以及,和百官商议出属于大汉的符号,使计算更简洁。”

汉朝的数学并不差,汉初,张苍与耿寿昌收集删补了《九章算术》,被称为世界数学的东方明珠,其《方程》章首次在世界数学史上阐述了负数及其加减运算法则,然而,《九章算术》虽好,还是有些佶屈聱牙。

比如《九章算术》里有这么一题:现有一水池一丈见方,池中生有一棵初生的芦苇,露出水面一尺,如把它引向岸边,正好与岸边齐平,问水有多深,该芦苇有多长?

书中给出了解法:半池方自乘,以出水一尺自乘,减之。余,倍出水除之,即得水深。加出水数,得葭长。

每个字都认识,但是还得在脑海里转化意思,认真理解。

而它换成符号是这样的:b=【a平方-(c-b)平方】/【2(c-b)】。

相对来说,还是后者方便记忆与理解。

刘彻不屑于用外族的符号,他决定号召天下数算高手,为华夏推出独属于华夏的计算符号。

文字和符号的简便,更方便于文化传承。

第四日,刘彻开朝会。

“自古以来,文字多番变化,多是为了方便记忆与书写,精卫与朕言,大汉文字尚不够精简,此举对文运不利。更有数书,言语艰涩,不利于推广。”

“正所谓,五帝不相复礼,三代不同法,朕欲精简文字,并创立计算符号,如公文中,分隔字句的钩识,二短横,黑方,黑圆,网纹……这般,另创符号,辅助计算。”

实权天子展开了他的意图,便会有官员竭尽全力将它实现。

学宫中,博士们争辩着哪个字精简成哪个样子,从起源、字意一直说到用哪个形体优美,还方便记忆。有一直争执不下的,通常会发展成全武行,给学子们表演一下,何为孔武有力——山东大汉孔夫子,身长九尺六寸,腰别长剑,脚踩战车,徒手举起重几百斤,长四、五丈的城池门栓,真是勇武又有力气。

何为君子六艺——射箭射死你!驾车创死你!

当然,嚷出这种歪理,曲解先贤本意的那几个博士,被辈分更高的自家大佬拎回去,让他们体会一下,什么叫“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汉朝的数学大佬们也开始争,这个说,我创造的符号更简洁好记,那个说放屁,这符号歪歪曲曲,简单是简单了,和“自乘”(平方)、“开之”(开方)、“实”(被除数或分子)等等,有一铜板关系吗!然后,之前那个又说,符号这种东西,本来就很难和文字意思一模一样,先设定好,以后多用用,自然就会记住了!

争着争着,各有各理,找第三方评理,结果第三方也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这就是你们三方混战,搞起械斗的理由?”

负责统率北军,稳定京城秩序的中尉愤怒拍桌子:“这个月才刚开始不到两天,已经第三起了!你们知道我头有多大吗!这是在浪费北军兵力!”

汉家重视数学,数学大佬们在朝堂上也是大佬,然而此时自知理亏,只能默默听训。

毕竟,长安三天两头起械斗,看上去就是国家首都管理不行,治安不行,这是会影响中尉政绩的!让人家骂两句吧,人家也确实很苦,眼底青黑到陛下都于心不忍,派人慰问了。

这么争来争去,三个月转瞬即逝,青霓一问,好家伙,文字才简化了四个,数学符号比文字好,有八个呢!

刘彻露出尴尬神色,试图解释:“自古文字改良就是大工程,至少要三五年时间……”

青霓默默点头。

三月是一部分地区往地里撒种子的月份,也是冬小麦的返青拔节期,需要被除草,加深地头沟,疏通田外沟渠……总之就是农民经过几个月的休息后,又要开始干活的月份。

精卫不需要干活,但是竟然有两个农家弟子求到了精卫祠中,请求神灵评理。

左边农家弟子说:“天神,下个月宿麦就要抽穗了,我认为鸟会啄食麦穗籽粒,应该扑杀田里的鸟!”

右边农家弟子说:“天神,我认为事有两面,鸟儿虽然会啄食麦籽,但也会捕食田间虫子,让庄稼生长更好,整体来看,不要驱赶扑杀鸟儿对庄稼更好!”

“我们争执不下,特来请教天神。”他们眼中闪着信任光芒,“炎帝擅农,殿下也一定精通农事!”

青霓:“……”

你们来问一个地都没种过的女孩子农事?

青霓也头大了,堪比被折磨了三个月,体重足足轻了二十斤的中尉。

看来只能动用外挂了!

“你们先回去吧。”精卫高深莫测,“明日再来,来后,告诉我你们在今日做了什么事。”

青霓迅速下单了一个新二手kindle电子阅读器,让商家往里面下载有关于麻雀益害的论文,最好要附带实地调察数据的。

店家那边手脚很快——主要是青霓加钱了,相关论文便加载入二手kindle电子阅读器中,发货给青霓。系统在货到了之后,立刻连接进去,发挥人工智能的优越性,一秒钟读完所有资料,给青霓罗列出需要的知识。

第二日,两名农家弟子又来了,事无巨细地汇报了自己做的事情——包括但不限于,询问长辈,翻找农书,进行辩论。

精卫:“所以,你们没有实地调察过吗?”

两名农家弟子神情痴滞。

神灵叹气,眼中满是失望,“汉皇告诉我,农家奉神农为祖师,但我父在面对哪个草药有什么效用问题时,从来都是自行试药,验证之后方才宣扬出去,你们只是查询书籍,争论不休,却不去亲自捉一只鸟来看一看吗?”

这两人先是愕然,随后,羞愧地低下头,不敢言语。

精卫说:“我认识一些道友,以农入道,昔日他们还是凡人时,走遍燕赵之地,捉了八百四十八只雀鸟,不厌其烦地一个个剖开身躯,翻找食物。”

“他们发现,雀鸟在冬日时,体内多草籽。春日时,它们要养育幼雀,体内多是虫子与虫卵,到了七八月,雀鸟便啄食庄稼。秋收之后,体内多是农田剩谷与草籽。”

“你们说,春三月,需不需要驱赶雀鸟呢?”

农家弟子羞耻地以袖掩面,“弟子明白了,谨遵天神教诲!”

精卫:“我这里只说了雀鸟,还有其他鸟儿……”

这二人重重跪下,齐声道:“弟子会去田间,将每一种啄食籽粒的鸟儿捉走,认真观察其究竟该不该驱赶。这些知识,弟子会亲自去观察,整理,谢天神点醒弟子!”

精卫这才欣慰点头,“去吧。”

第297章 唯一太阳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青霓将这枚种子借由农家弟子传了出去, 在大汉这片土地上生根发芽。

……就是传出去的方式有那么一点点不对。

写故事来述说观点,属于诸子百家固有技能, 区别在于,以前他们是编故事,这一次则取材于现实——

长安有精卫祠,十分灵验,香火不断。农人拜求:“春,应驱鸟否?”精卫乃曰:“汝还, 遇事则记,明日归,驱与不驱可知也”

旦日,农人归, 曰:“犹无奈何也。”精卫问其故,曰:“余已读农书,问师,访诸知交,未之用也。”

精卫曰:“不若解鸟。”

古语有云:“耕当问奴, 织当问婢。”鸟食春粟否,亦当问鸟。

故事是没问题, 不过,诸子百家把它编进自家典籍, 在后面添上话后,就有问题了。

儒家那边说:儒学里有句话说“欲速则不达”, 农家学子求快, 只想着翻寻出来现有知识, 去证实春日该不该把吃麦穗籽粒的鸟儿赶走, 这样终究没办法起作用。

——暗示精卫教导农家学子应该耐下心去实践, 是更喜欢儒家文化。

墨家那边更直白一点,直接:精卫这么说,是认可墨家理论——作为一个“士”,只有学识远远不够,亲身实践才是根本啊!

道家说:精卫所言,意为天地有规律,就像太阳东升西落,农夫春耕秋收那样。大雪落下会使人在天寒地冻中死亡,然而,大雪也会冻死地里害虫,第二年便是丰年。鸟吃麦籽合乎规律,它吃麦籽时也会吃掉田间啃食作物的害虫,这就是自然之理,不应由人意志去强硬改变。

还有法家、名家、兵家……

能掺合进来的全掺合进来了。

书籍发行前,各家都不知道对方打着同样主意,书籍发行后……

“等等,你怎么也用了这事写故事?”

“拔剑吧!精卫一定更认同我家!”

“竖子,满口胡言乱语,拔剑吧!”

青霓托腮。

白鸠不明所以:“衣衣?”

“统统,我感觉我差不多该走了诶!”

“嗯?怎么这么说?”

“白玉京开过了,那些知识基本传出去了,接下来就看汉人自己努力了,我继续留在人前,会很容易暴露我并不能长生不老,这样,马甲就岌岌可危了。”

当汉人发现精卫不是精卫,事态发展反而会变得严峻。

“长生不老?”白鸠好似想起什么,立刻眼睛一亮:“如果衣衣你一直在架上,身体机能就会停止,这方法本来是对卖活物时,活物存活的保障。”

青霓摸摸下巴:“统统,你可以申请锁住这个世界,从我走后到刘彻死亡这段时间吗?像你之前说,锁住之后,就不会出现其他系统穿越进来那样。”

“可以啊!”白鸠挺挺胸脯,大声说:“小事一桩!”

“这样就够了。”

“够了?”

“你看到这次诸子百家编故事了吗?”

青霓将双脚探进清溪里,轻轻踢溅起水花。目光顺着视野望向远处,小鱼游到她足边,鱼鳍轻轻搔动她足心,足背便绷紧,弯成了弓。青霓便控制不住笑出声,笑声粼粼融进溪水中,与双足周围荡开的波纹一同摆动。

“大汉里人精那么多,接下来又是文化盛世,我继续留下来,怎么玩得过他们。你看这次,我只是给农家弟子说一下实践出真知的道理,他们就能抓住机会,让自己得到好处,玩不过,真的玩不过,而且,我的长处又不在智商上。”

裙边像是波浪,散开在岸边。她笑着站了起来,赤着足在河边起舞。

身体每一次旋转,裙摆便若鸟羽伸展,岸边铺了一大片脚踏感应发光地砖,脚尖点在砖上,便有艷丽光晕亮起,如活物游走,与天神追逐,嬉戏。

阳光都好像要化在她身上,金芒熠熠,远望之,煌煌若神。

“我只需要安排一个完美退场,让他们对世上有神坚信不疑,哪怕往后几十年再见不到神迹就足以。几十年内,坚信白玉京中书是真实,是后世之书,对大汉有用,大汉的发展绝对会匪夷所思。装神弄鬼,并能够让人信服,这才是我的优势。”

精卫发出神谕。

四月,大汉将会有冰雹降下,关东地区十几个郡将发生严重饥馑,已到了人吃人地步。

众人骇然。

水灾刚过去,今年又有雹灾,甚至造成后果比水灾更严重,大汉为何如此多灾多难!

刘彻问臣子:“仓中可有余粮?”

大农令上前道:“国余粟一千六百万石。”

其他臣子讶然,还有冒失的臣子直接问出声:“怎么会有那么多!尤其是上一年还有水灾。就算想要安陛下之心,也不该虚张声势到这等地步吧?”

《礼记》里说,国家的物资储备,不够九年用就是不富足,不够六年用就会告急,不够三年用就不能称之为国家,大汉才脱离打匈奴这个泥潭不足三年,国储不足,又遭了一年灾,陛下还免了不少百姓租赋,并且下达四十税一的政令,现在别说九年的物资储备了,能有三年储粮,他们就可以笑出声了。

现在居然有一千六百万石?!

骗人的吧!

大农令道:“水灾因着提前改了一部分河道,外加堵住多数汛急缺口,受灾并不十分严重。又有百姓被提前迁走,去往异乡开垦土地,陛下圣明,免了他们租赋,百姓手中有余粮,便选择将其出售与官府——除这些饥民外,还有其余地方农人,皆选择将粮食售卖与官府,又有当年赋税,一年下来,仓中粟积少成多,自然便多了。”

这两年,刘彻又是打赢匈奴,又是在全国直播中露脸,答应降服匈奴后不随便开启战争,收割了一波民心,相对于商贾,许多农人都更愿意相信朝廷,粮食保护价格政策厉害就厉害在这里,在这个以农为本,由朝廷安排资源更能使国家上下拧成一条麻绳的社会,这政策能够合理的,最大范围的将民间粮食收到国库中,再在需要时分发出去。

如今就是需要的时候了。

一千六百万石粟确实很多,分摊到十几个郡,两三百万人口里,能保证他们三个月的口粮,三个月后就是七八月,关东以外地区秋收即将到来,国库粮食便能再一次丰盈,到时,调出一部分粮种,以极低价格借与饥民,这一年灾情就能平稳过去了。

精卫沉默着,这时候,轻飘飘报了出来:“后年山东有蝗,再过两年有旱灾……”

便在这时,大汉君臣隐约听见殿外有雷鸣声。

精卫语句顿也未顿,继续往下说:“再一年,旱灾并雪灾齐聚,再一年,旱灾与雹灾将降临……”

那雷鸣声越来越大。

刘彻脑海里陡然跳出一个词:天罚。

然而,精卫似乎瞥了一眼殿外,手掌抬起,一道亮白光芒射出,雷鸣声便消失了。

刘彻松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想来应当是因为精卫父亲是天帝。天又怎么会罚帝女呢。

青霓收起掌心迷你强光手电筒,接着说:“再一年,仍旱。”

“又过两年,旱灾与蝗灾齐出。”

“往后,连着三年,蝗灾不绝。”

“蝗灾停止两年后,又有旱。”

世人只说汉武帝穷兵黩武,说他治下海内户口减半,却绝口不提他统治时,这一年又一年的天灾,以及西汉低下的粮食产量。

大汉君臣听得脑子一空,像是被东西敲打了脑袋与躯干,只觉得头嗡嗡,心跳跳。

有一些人眼里闪烁起了泪光。

为何大汉会如此多灾多难,难道上天对汉家不满吗!若是不满,直接降雷劈死奸人便是,为何要让百姓遭灾!

“再过两年……”

精卫忽然垂首,手掌捂住嘴,咳嗽了两声。

青霓迅速把仓库里准备的小袋子塞进嘴里咬破,在里面液体涌出来后,袋子立即塞回仓库,大汉君臣便发现精卫指缝有血渗出——那颜色是灿金,若非血腥味散发出来,他们也不一定能确定那是神血。

刘彻明明一直都擅长忍耐,太皇太后执政时,他能视手中权力多少先行忍耐,匈奴嚣张时,他能视国情先行忍耐,就算是之前很长一段时间都追寻不到精卫,他也能忍耐地慢慢寻找。而如今,他瞳孔中映着那抹金时,完全无法忍耐,烘的站起来,焦急道:“来人,传侍医!”

“不必。咳咳——”精卫抬眼,制止了刘彻,祂将手掌放了下来,金色血液刺着众人眼球。

祂坚定地说下去:“再过两年,还有旱灾。”

再往后便没有了,人间不可能没有天灾,要么是精卫不愿意说,要么……是精卫无法再往下说了。

没有人觉得会是前者。

事实上,历史记载,明年还有江河决溢,然而,刘彻已开始治河,治河时间比历史上的更早,青霓也不确定明年还会不会有水灾。

既然不确定,那就不能说,宁可不说,让汉人误以为精卫是因着天罚,只能挑紧要的说,也不能预言出错,否则,他们对后面的灾情到来,就会产生怀疑心理。

“天神……”

刘彻一开口,才发觉自己嗓音哑得厉害。

他垂首,缓缓弯腰,重重行礼。

群臣一个接一个站起来,殿下甲士亦面向精卫,他们弯下了腰,为了来到人间的,唯一的太阳。

青霓没有那种死遁,让关心自己的人悲痛的爱好,只是摇摇头,轻声说:“无事,养养就好了。”

祂轻描淡写地说完此句,便继续说祂所关注的事情:“如果……”

精卫问:“如果我能让你们今年雹灾无人伤亡,换来一整年发展农事,倘使明年无灾,后年蝗灾能平安度过吗?蝗灾过后,还有两年修生养息,改进农具,推广田法,一共四年为基础,再有后世农业知识,你们能度过再之后,几乎连绵不断的天灾吗?”

第298章 天地为证

马车车轮碾压过四月落尽的芳菲, 冰雹冷寒的气息夹杂着它砸下去后,飞扬起的尘埃。

刚过水灾,又来雹灾, 关东百姓脸上本该布满了绝望, 然而,此刻他们面上充斥着希望。

精卫说了, 祂不会让一个人死!精卫可是神仙啊, 他们只需要全身心相信精卫就可以了!

于是, 冰雹从天空落下的那一刻,他们身上绑定的系统直接发动——每个绑定了系统的汉人, 都天然签下了一个合同, 系统可以直接将他们上架, 以躲避危险。

关东百姓只觉得眼前一晃,自己便出现在了一处丘陵中, 一头硕大九尾狐正卧在地上,静静注视着他们。

这时候九尾狐还是祥瑞,尽管它身躯庞大, 宛若小山, 但是,关东百姓并未发生惊恐与奔逃。他们好奇地与九尾狐对视,人与狐之间, 产生了微妙契合的气息。

“凡人。”金色眼眸的狐狸凝视着他们, 开口, 口吐人言:“此地是青丘。”

“帝女托付尔等于我,尔等可在青丘待至明年春。”

关东土地只能一年一种, 这时候春小麦可能才经过丝绸之路传过来, 民间尚未得知。关东只能在春日种粟。

家家户户都有些许存粮, 明年春种下粟后,挨到秋收,便能继续过日子了。

关东百姓连忙对九尾狐千恩万谢,又对着虚空拜谢精卫。

这一年,关东百姓过得很快活,青丘不需要他们交赋税,也不需要他们辛苦劳作,树上永远结满了果实,随便扒拉两下灌木丛,便能找到羞涩藏起来的野菜,地里麦穗,粒粒饱满。水里鱼虾众多,心灵手巧的人编织了个篮子,便能将它们捞上来,解决口腹之欲。许多小狐狸在青丘中玩耍,见到人也不害怕,还会凑过来围着你转。

“这里才是乐郊啊!”老者脸上布满了泪,泪水从皱纹中滑下来,从下巴往下滴。

这里没有痛苦,没有饥饿,没有劳役,没有赋税——

它属于神仙的国度,不属于人间。

它是一场梦,绮丽,美好,几十年后,曾经进过这场梦的孩童,已经垂垂老矣,躺在床上,用怀念的语气向子孙后代去描绘它:“在人间,会有病痛,有饥饿,有各种各样苦难,你们可能会认为得到又失去很可怕,但是我从不后悔见过仙境。我每次感觉活得很难受时,我就想起它,想起有那样一位怜惜着凡人的神仙,在天上关注着我们。”

“我曾经经历过那么美满幸福的日子,它在我记忆里化成了一段温柔时光,它那么美好,让我在怀念它时,充满了向前行的勇气。”

青霓将一部分关东人上了架。

那部分人皆是在天灾打击下难以存活的人,至于家中资产颇丰的地绅豪强,青霓认为雹灾对他们没多大影响,就没有带走。精卫虽然心善,却并非滥发善心。

缺少了一帮潜在饥民,大汉财政一下子轻松了很多,刘彻对着精卫一口应下:“等明年那些百姓从青丘回来后,他们春耕的种子,朝廷给分发!”

大农令知道这是应该的,但拨了拨算盘,依然咬着袖子哭晕在厕所。

哦,算盘也是白玉京里看来的,他们以前用算筹,在发现没有算盘好用哦,迅速将其抛弃,抱着算盘不撒手。

大汉如今上上下下,大到国策,小到计算时用的工具,都打满了白玉京的痕迹。

青霓开始计划起第二步。

就在万里无云,风平浪静的一天,天气·统统·预报向她报告,辰时三刻,长安会刮大风,风大到能刮断旗杆。过一百息后,天上会乌云密布,电闪雷鸣,再一刻钟,便有雷雨到来。

根据这个消息,青霓精心设置了剧本,保证每一句台词都恰到好处,道具也准备好了,租用了一堆可以连蓝牙的小喇叭,将它们藏在树叶里,砖缝里,空木头里,藏在一切可以藏起来的地方。

白鸠飞到空中开好仓库门,如果有人能看到,要被仓库门上堆满的3d投影仪镜头吓出鸡皮疙瘩来,密密麻麻,一横叠一横,像是百目怪。

辰时三刻,大风准时而至,刮得长安众人几乎睁不开眼,行路艰难,不知是谁晒在院子里的衣服被刮了出去,四处乱飞。

便在这时,鼓声咚咚响起。它们自四面八方而来,却无人看到有真鼓在敲。

喇叭在兢兢业业播放敲鼓声,蓝牙连的是系统。

青霓也在兢兢业业表演。

精卫受到刘彻引诱,觉得偶尔来听朝政,看朝臣们吵架乃至全武行很有趣,今日,祂也在殿中,兴致勃勃地观望朝堂。

大风刮来阴云,给未央宫蒙上一层阴影。

祂原本在笑,忽然,脸上笑意消隐,所有人都意识到在他们不知道时,发生了一些事情。

精卫不笑了,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刘彻观察着精卫表情,斟酌着问:“天神,可是汉家又有灾?”

风先刮了进来,风声呼啸,嫩叶被刮来,精卫将之接在掌中,蹙着眉似问非问:“你从哪儿得来了风声?”

祂看向刘彻,声音提高了一点,心境似有些波澜:“不太好了,阿彻。”

刘彻脸色凝重。

精卫说:“河神跑了。”

刘彻皱眉,低声:“跑了?”

“前段时间,我心神受损,失了一口精血,便被祂抓住机会,从牢笼中逃脱。算算时间,应当已经告过状了……”

精卫似乎嗅到了风雨欲来味道,祂起身,走出大殿,其他人也连忙跟出去。他们听到了鼓声,先是轻微地响,仿佛敲打在人心上,随后,鼓声越来越大。

“咚——”

“咚咚——”

长安中传来百姓惊呼:“你们看天上!”

乌云压城,结合着不知哪儿来的鼓声,百姓眼瞳里本能地染上了惊慌。

系统打开了全部裸眼3d投影仪,投影出3D模型——一个个穿着甲胄的将士。他们威风凛凛地站在云头,却在看到精卫时,齐齐跪倒,甲胄碰撞之声连人间都能听到。

百姓们嘴巴张得比脸还大:“这是天兵天将!”

天兵天将齐声呼道:“请殿下归天!”

那声音震动长安,就好像是从四方传出,从树顶,从砖缝,从木石中传出。

乌云之下,精卫没有说话的意思。

“请殿下归天!”

那些天兵高声——

“请殿下归天!”

“请殿下归天!”

“请殿下归天!”

精卫微微垂下眼睛。

长安中便回荡着祂的声音:“好。”

代入一下凡间皇朝律法,刘彻眉头狠狠一皱:“天神!”

“我有什么能做的吗?”

精卫回望,发觉从汉皇到汉臣,脸上鲜少出现了一模一样的表情——皆是担忧。

凡人,在担忧神。

“不用担心。”精卫依旧活力十足,脸上笑容灿烂,却更像是在安慰他们,“只是我之前偷偷做的事情爆发了,我让太多本来该死去的生命还活着,扰乱了秩序。本来以为能多隐瞒一段时间,没想到,河神上天告状,让这些事提前被发现,我得回天上把事情处理好。”

“真的不用担心啦。”祂对着刘彻眨眨眼睛,“身为帝女,我多多少少有些特权,你不是对这种事最深有体会吗?它对我不会有太大影响。”

这时候精卫居然还有心思调侃他,刘彻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

精卫又说:“被我改命的人,不会再被改回去,稍后你把这事告知天下人,以免他们不能安心。”

刘彻点点头,表示自己记下了。

“那些被我送去青丘的百姓,在明年春会被送回来,也不必忧心。”

刘彻眼睛一眨不眨盯着精卫:“彻并不忧心此事。”

“我知道你在担忧什么。”精卫颇为轻快地说:“放心,这事最严重,也不过是我不能再来人间了,于我本身并不会有什么损伤。”

大汉君臣这才略微安心了。

“阿彻。”

精卫忽然喊了刘彻。

“你能不能答应我几件事?”

刘彻毫不犹豫:“天神请说。”

“对百姓来说,三岁就要交口赋实在太辛苦了,改为七岁交口赋吧。”

“好。”

“按照《军地两用人才之友》分部《农典》中所记载的农事知识,可以将粮食提升到亩产十石,你一定要让人去推广以及教导农人那些知识。”

“好。”

“能不发劳役就别发劳役,最好两年或者三年才发一次役。当然,这事我不太懂,如果有必须建的工程,像修河堤,就很难两三年征一次,但我知道你懂我的意思。”

“彻明白。除非是修河堤这样事关民生的大事,其他劳役,诸如治宫馆、修园池这些,便两三年一次。绝不滥发。若国家富裕时,便以钱取人作工,一月予钱二千。”

精卫举起手:“昔日我与汲黯三击掌为誓约……”

刘彻郑重地举起手。

这是答应了神灵的事,哪怕不击掌,他也绝不会违背诺言。

“啪——”

“啪——”

“啪——”

三击掌,天地为证。

第299章 一位故人

“请殿下归天!”

天上风雷动, 地上,精卫羽袖藏风鼓荡。祂对着刘彻微微颔首,转身就要离去, 皇城门方向起了喧哗之声。众人正困惑着,只见浩浩荡荡一群人, 将过道堵了个严严实实, 又如车轮往前滚动。

那是一群百姓, 他们冲进了皇城, 衣衫褴褛,或鞋破, 或赤足。

后头是皇城守卫, 理论上他们应该将人拦住, 若是需要,打杀了都行, 但不知为何,他们满脸纠结, 却并不去做。

百姓若洪浪打了过来,又似碰到海岸后, 轰的止在一条线上,寸步不进。

他们停在长阶梯最后一层上, 不敢太过正大光明地直视精卫面容, 然而,任谁都能看出来,他们注意力一直在精卫身上。

精卫惊讶:“你们……”

“天神是要走了吗?”他们问。

精卫点点头,仍有些困惑, 想了想, 说:“你们是……来送行?”

“求天神不要回去。”

那些百姓蓦地跪了下去, 在帝女微微睁大的瞳孔中,在大汉君臣们眼睛直视着发呆中,他们带着轻微哭腔,嗓音却是拼尽全力地响——

“我们来供养天神!”

“我们可以修很大很高的宫殿让天神居住,我们去找那些珍奇的花,珍奇的石,装点这座宫殿,它会比天子居所还要华丽。”

“我们可以养桑田,织蚕丝,裁出一件又一件华服,堆满天神置衣的宫室。”

“我们可以下海采明珠,上山寻玉石,你所戴冠冕必然是举世无双,所镶明珠若鸡子大!”

“如果天神像凤鸟一样,不是梧桐树不栖息,不是竹子的果实不吃,不是甜美的泉水不喝,那我们就种梧桐,我们就采竹实,我们每天天不亮就起身,去山间为天神取来甘甜泉水——”

“我们有力气,我们有耐心,日日如此,年年如此,我们心甘情愿去做这些事!”

“求你,不要走!”

他们不知道精卫为什么要走,只以为祂是在人间玩腻后,便要回天上去继续做帝女了。

他们知道自己能拿出来的东西对于天神而言微不足道,却还是来了。

他们知道冲击宫门是死罪,却还是去做了。

倾尽所有,只想让太阳停留人间。

不知怎地,青霓喉头好似有棉花堵塞住。

她设置这个剧本,只是出于一个让人间谨记有神,好使它更加欣欣向荣的念头,与刘彻三击掌也是她计划中的一部分,但是,眼前场景,并不在她意料之中。

……她,居然有这么重要吗?

对上这些人期盼的目光,越发张不开口,说不了话,心跳加快,血液沸腾。片刻恍惚后,青霓只能狠下心去:“我……”

精卫环视一周,眼中有不舍,有留恋,也有怜惜,祂说:“我无法留下来,我只能走了。”

或许是怕凡人哭求让自己心软,话音一落,祂便消失在原地。四方鼓声咚咚,闪电划破天际,在晃亮天地那一瞬,大雨倾盆而下,天兵天将一声:“恭迎帝女归天——”似乎为这个故事划上了句号。

千百年后,它或许会变成传说,大家只将它当成文人墨客为了维护刘汉正统,编织出来的神话。

但,此时此刻……

青霓抱膝坐在上架空间里,听着外面雨声如瀑布轰鸣而下,百姓嚎啕大哭的声音却穿破雨帘。

白鸠落入空间中。

长安藏在各处的喇叭因着是租借之物,只需要在后台按下归还按钮,它们就会自动返回,结束租赁,并不需要人去一个个回收。

“衣衣?你怎么了?”

“统统,我觉得我很对不起他们。”

“嗯?”

“他们的期望是对着天神的,可我只是一个凡人而已。”

白鸠静静看着面前女孩子,对方满面愧疚与迷茫:“他们想要的东西,我给不了,不知多少先辈努力之下,才出现了现代那样……不需要服徭役,不需要交田税的社会,我有自知之明,我做不来,也没那么厉害,让古代跑步进入社会主义。我甚至连一个工业革命都弄不出来。百姓们跪求我不要走,跪求的不是我,是‘精卫’,是无所不能的神,但我不是神。”

他们的敬重与爱意比山还沉重,可越是这样,青霓越觉得自己受之有愧。

“我只是把知识搬运过来,所有操作都是大汉朝廷的努力,我其实没做什么,任何一个有系统的人都能做到我做的事啊,甚至,我还有虚荣心!”

“我不想丢掉神明的身份,除了怕社死,怕之前努力付与东流外,确实还有一部分,是我爱慕虚荣。”

青霓比划:“就……秦始皇诶!千古一帝诶!他喊我先生诶!唐太宗诶!明君典范诶!我可以肆意欺负他诶!汉武帝诶!打出汉人脊梁诶!他喊我爸爸诶!他们对我这么尊敬,我感觉我走起路来都要飘上天了。”

“我承认,我心里是有……”青霓羞耻地把脑袋埋进两腿间,“有些想炫耀。”

正因为如此,她知道自己只是一个普通人,会有虚荣心,会想要炫耀,会喜欢荣耀的普通人。

不是神。

所以,面对百姓想要追求幸福的期盼,她只能落荒而逃。

这样的她,何德何能承载百姓的敬爱呢?这些敬爱应该给掌握朝政方向的明君啊!应该给认真制定国策的贤臣啊!还有保护国土不被侵犯的将士,翻阅农书为生民饱腹而辛劳的那些人啊!

她只是打了个辅助,真正让朝代发生改变的,是朝代里许许多多为建设自己家园而努力的人。

白鸠目光呆滞,此时只觉得自己脑子里塞的全是石头,晃一晃就有撞击声。

身为系统,让它去计算是它的强项,让它揣摩人类情感,它就麻爪了。

为什么衣衣会为这个茫然啊?让它说,衣衣在它眼里就是天下第一好,被人喜欢是那些人眼光好!

不过,既然衣衣茫然,那应该就是有值得衣衣茫然的地方,是它笨,才没办法去共情。

白鸠变出一把背挠,挠了挠脑袋:“衣衣,你要不要去见一见夏无且?”

“……谁?”

“夏无且啊!扔药箱帮秦始皇挡荆轲那个夏无且!他现在就住在弘农郡上洛县养老。”

“雾草,他还活着!”

青霓大为震撼,震撼到都短暂忘却刚才的心情了。

“嗯!之前大量绑定宿主时,我看到他了!”

弘农郡上洛县,这地方在大汉非常出名,因为这里住着大汉人瑞夏无且,从秦王政时期一路活到现今,历时一百一十三年。有人私底下猜测,当今那么热衷于寻仙,在精卫出现前,坚信世上有神仙,能得长生不老,是不是因为夏无且这个活例子摆在面前。

不过,今日,上洛县县令从起床开始便愁眉不展。

他得到消息,人瑞要不好了!

夏无且感觉眼皮沉重,之前他八|九十岁时还能登山望远,如今睁个眼皮也费力极了,好半天才勉强睁了半张眼,眼中还是雾蒙蒙,看不大清。

夏无且自嘲地想:老喽,真的老喽,再让他像当年那样为陛下砸药箱,他恐怕连药箱都举不起来了。

孝子贤孙跪了一地,夏无且知道自己该嘱咐他们些什么,然而,夏无且只想静静躺着。

他快死了,就让他任性一把,用最后时刻回忆一下大秦吧。

夏无且不恨汉,甚至有些感激它。破秦关,屠咸阳的是项羽,烧秦宫,毁秦制的是项羽,坑杀了二十万秦降卒的是项羽,反而是汉消灭了项羽,继承了秦的制度。

若是让项羽夺得天下,他根本不会珍惜陛下的心血!

汉承秦制啊!大秦的制度是陛下一笔一画,日日夜夜操劳凝聚出来的心血,然而陛下走得太早了,二世又是那般昏庸无能,若非汉继承了秦的制度,安安稳稳行了八十八年,世人如何能知他陛下所创,是多么伟大的制度!

换做项氏与秦有大仇,还继承秦制?屁!还是西楚霸王时都直接分封十八路诸侯了,指望他?

汉朝发展到现在,与执政者清明不无关系,但夏无且就是固执认为,他家陛下的制度帮了大忙!

“咳咳咳咳咳——”

想到激动之处,夏无且面色潮红,胸膛一阵剧烈起伏。孝子贤孙们大惊失色,就想要来帮他舒缓一下,被夏无且无力却坚决地推拒开了。

他又想了很多,想自己年轻时那英勇的一掷,想陛下含笑对他说“无且爱我”,想项羽入咸阳后,那一把令他痛彻心扉的大火。

想着想着,又想到了汉,想到了精卫,泪水便从夏无且眼中漫了出来。

精卫啊,真好。

神灵降世,为大汉带来了更辉煌的将来。

他为汉家高兴,但是……但是……如果陛下也能遇神就好了。

夏无且粗粗喘了一口气,眼皮慢慢往下垂。

门外,忽然传来一道清脆女声。

“玄女姊姊,我不能到凡间来,劳烦你帮我去淮阳找那几个农人了。”

随后,一道女声淡淡地“嗯”了一声。

清脆女声又有些疑惑:“咦,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后面那道女声音色清冷:“来见一位故人。”

第300章 下凡之始

“笃——”

“笃笃——”

女子衣纹繁美地站在门槛后, 不紧不慢地敲击着门扉。分明能畅通无阻看见室内情形,却很有礼貌地先敲了门。

“请问我能进来吗?”

她的脸上戴着一张玄鸟面具,黑底若渊, 纹路鎏金,玄鸟之翅张开向上,欲冲向九天。好似有光影掠聚其上。

一位从未见过的人。就算她戴着面具,看不清脸, 他们也能感觉到对其的陌生。

夏家人谨慎地问:“贵客远来,是为了……”

“来见一位故人。”

“故人为谁?”

“夏无且。”

女子跨过门槛, 她没有摘面具,也不曾报家门,夏家人本该阻拦她。但, 此人就那么平稳地从他们身侧走过,走至床前, 留下屋内一大家子被她气势所慑,挣痴在原地。

天光明媚,夏无且眼皮动了动, 迷迷糊糊道:“陛下?”

青霓心底叹了一声。

这确实是从祖龙那边模仿来的气势,夏无且病入膏肓, 竟还能有所察觉。

“我不是。”女子说。

夏无且好像多了些力气,于是, 茫然着眼好像在看她:“我认识你吗?”

“不认识。”

夏无且想,人快死了, 脑子果然愈发混沌了,都完全听不懂别人话语了。

那女子似乎也不太想解释, 她好像仅是过来看看他, 或许还准备在他临终前送一送他。

“玄女姊姊, 这就是你的故人吗?”

只听一道清脆女声响起,夏无且不太看得清,屋内其他人倒是看得明明白白。有光柱升出,内中盘腿而坐着一小人,人虽小,面容却能看出来——这不就是精卫祠里祭拜的那张脸吗!

夏家人:“精卫?!”

小人回头,对着他们笑了笑,点个头,指着身旁人介绍:“我如今本体仍在天上,这是吾道友,九天玄女。”

夏家人如霹雳惊天,瞠目结舌。

这……是又一位神?他们家大人居然认识神仙?

夏无且微微睁大了眼,仔细看着面前神祇,在玄鸟面具遮掩下,对着那双秋水明眸描绘了一阵,缓缓问:“我认识足下吗?”

九天玄女仍然是说:“不认识。”

众人困惑。

精卫恍然大悟:“我知道了,玄女姊姊,是三千世界是不是!”

九天玄女颔首,然后对夏无且说:“我年少时,也曾如精卫这般下凡游玩,后至一界,于泰山顶上遇人皇。”

夏无且本是形容枯槁,听到此话,眼睛乍然大睁,睁出整个眼瞳:“哪个泰山?哪个……”他声音一顿,竟不敢多问。

九天玄女微微垂眸,注视着躺在床榻上出气多进气少的夏无且,一双明目无尘,却又带着些许悲悯:“泰山封禅,嬴姓赵氏,人皇政。”

夏家人僵硬在原地,冷意从膝盖升起,扩散至五脏六腑。

与他们不同,夏无且愣愣过后,筋脉骨血好似都热了起来,热到面颊泛红,眼眸晶亮。说来也怪,这血热之后,那沉重的身子竟然如纸轻,夏无且慢慢从床榻上坐了起来。

离得近的夏家人心中咯噔一声,脑中回荡着四个大字——回光返照。

“好啊!”夏无且结结实实地笑出声,“太好了!”

三千世界,有那么一个世界,他的陛下遇到神仙,真是再好不过了!

……

九天玄女与夏无且交谈秦朝之事。

不会与精卫之言冲突的事件,青霓通通告知了夏无且,而像那些会让此世人疑惑的相对设定——比如,她对秦始皇说,有灵根的人就能修行,能修行就能走上长生,她对汉武帝又是另一套说辞,说没有修仙之法,长生之道,想修仙,只能自己去悟,悟出道了,便能立地成仙。这些是不能告诉夏无且的。

说到百越被一次打下来时,夏无且面露喜意,得知骆越有一年三熟的稻种,夏无且眼角通红,再有始皇帝得偿部分心愿,与百官一起去天庭吃了一场宴席……夏无且时喜时嗔,时乐时悲,心神震荡。尽管很不敬,夏家人依旧迷糊了。

不是回光返照吗?这都返了半个时辰了!

青霓将能说的都说完了,九天玄女便止了话语,微停之后,似是叹息:“已经结束了。”

“是吗?结束了啊……”夏无且喃喃,倏忽,他眼中光彩消逝,身躯就要重重砸回床榻,九天玄女伸手接住了他,慢慢将其放回去。

太快了,竟一晃眼便油尽灯枯。

夏家人棱棱挣挣间,哭声嚎啕而起。夏无且的小曾孙女扑在地上,大哭:“曾祖是硬撑着听完,然后精气神就散了!”

那一口气能撑如此之久,谁也没想到,久到都像是夏无且挺过这一回了。

唯有青霓知道不是。

系统检测着宿主夏无且的身体状况,再向她汇报。听着夏无且越来越撑不下去的倒计时,她的用词也越来越精简,仿佛是在与黄泉争夺时间,这才抢在夏无且溘然长逝前,告知他秦朝传了一千零三十一年。

九天玄女起身,面上依旧是那张庄严高贵的玄鸟面具。在一片哭声中,祂慢慢行出去,好似不为之喜,亦不为之悲。

小曾孙女泪眼蒙胧时,瞥见九天玄女从她身侧走过,二话不说对着祂磕了个响头。

谢谢你,曾祖是笑着走的。

“我一开始只是想在窗外看一眼熟悉面孔就走,毕竟他也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夏无且。”

白鸠折下一朵花献给青霓,青霓将它纳在掌心中,继续说:“没想到来的时候正碰上他快要……的时候。”

看他那么难过,嘴里还喃喃念着“陛下”和“大秦”,她热血一起,就现场编起剧本了。

白鸠怕青霓心情不好,急吼吼接话:“我当时看到了,他虽然倒得很快,但嘴角弯了起来,这应该就是含笑九泉吧!”

青霓怔住,然后高兴起来:“是吗,真是太好了!”

“走!”她又打起精神来,“我们去下一站!淮阳!”

“嗯!”

还是那个淮阳郡,还是那个春日,还是那场祭祀,还是那群乡人。

他们明显过得更好了,鱼塘里养了不少鱼,让他们肚皮吃得滚圆。他们依然是那么热情好客,看到一位远道而来的女子孤身在路上,便招呼她过来一起拜祭土地神,拜祭完后就开饭啦!

女子却摇摇头:“我是受朋友所托,来告诉诸位一个消息。”

在乡人面面相觑中,这名戴玄鸟面具的女子告知:“精卫离天之前,与汉家皇帝三击掌,拿取了汉皇三道誓言。”

“其一,改回七岁交口赋。”

“其二,运用白玉京农学,将粮食提升到亩产十石。”

“其三,绝不滥发劳役,二三年方征一次。”

乡人脸上的笑容彻底被震惊取代,他们的记忆被倏时带回了好几年前,有人已经忘却了那一幕,有人却还记得,由此,一个个场面在他们脑海中浮现。

……

“你们心里的乐郊是什么样子呢?”

“乐郊就是肉!我想要吃很多很多肉!”

“像以前那样,孩子长到七岁才需要交口赋。”

“地里能多长些粮食,如果每亩能有十石就更好了。”

“两年或许三年才需要服一次役。”

“口赋算赋能再轻一些。”

“如果能不收就更好啦!”

……

昔日随口许下的愿望,一字一句地蹦出来,冲击着他们耳膜与心脏。

如果不是面具女子提起,他们自己都要忘记那些愿望了!

原来当年倾听他们诉苦的少女,是精卫啊……

乡人看向面具女子,心口一颤:“你……”

他们刚开口,想问问精卫在天上过得好不好,那面具女子已然不见,只余飘渺一阵风。

“只剩最后一件事,我们就可以一起去看荷花啦!”

“衣衣你不难过了吗?”

“不难过了,之前和夏无且聊过之后,就不难过了。”

“诶?”白鸠小心翼翼问:“因为聊到了秦始皇吗?”

“当然不是。只是跟夏无且聊过秦朝之后,看到他那么高兴,发现我自己也很高兴后,我就想明白了。”

“想、想明白了什么?”

“我觉得……”

青霓从仓库里拿出一瓶青苹果味芬达,剧烈晃了晃,看着泡沫汹涌,在最顶端仿佛沸腾。然后飞快拧开瓶盖,看着芬达冲出来,喷了自己一脸。

顶着满脸汽水,青霓也依然乐不可支。白鸠也埋起了脸,情绪波动线起起伏伏,看着像是在笑。

她轻轻摇晃汽水,笑出雪亮牙齿:“你看,能让别人高兴,让我自己也高兴就够了。”

祂来到秦朝,秦人高兴吗?他们很高兴。就算是异世界的秦人,夏无且也很高兴,听完那些被改变的事迹便没有遗憾了。

她也很高兴。

既然都高兴,为何一定要强求能尽善尽美呢?她又不是真神。

青霓想:这大概就是……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吧?

未央宫,刘彻不知不觉被系统拉入白玉京中。

他正睡觉,感觉自己脸颊被什么东西戳了戳。

“大胆!”刘彻猛然睁开眼,随后,看到了一个青年,鼻梁挺直,眉骨隆起,蹲在他身边,一身游侠装扮,表情一动便是神采飞扬:“呦!”

“好孙子,我是你祖宗!”

刘彻:“???”

……

经过一番不太友好的交流之后,刘彻才信眼前人是太|祖高皇帝,他曾祖父——那张脸,他年轻时与之有几分相似。

至于这幅青年样貌……

“我死了嘛!死了就可以自由选择生前任意年龄了!”

刘邦嘴里叼着草,说话时,那根草便到处乱晃。

“听说你把全匈奴入了!好孙子!给祖宗争脸!”

刘彻面皮一抽,刘邦哈哈大笑,看刘彻无语,便先转移话题:“见到精卫了吗,我那小阿姊如何啊?是不是很可爱?”

“是……”

赤子之心,纯澈可爱。

话还没完全出口,刘彻突然意识到什么,瞳孔微动,打量着自己曾祖,一个词就蹦了出来:“老流氓?”

“哦?这肯定是那白鸠喊的吧?”

刘邦往宫殿地板上一坐,两腿向前,刘彻看着那没有任何礼仪的箕坐,眼皮一跳一跳,真想把自己官员也拉进这个梦境里,尤其是汲黯!让他们看一看,究竟谁才是真的不讲礼,相比之下,他有时候在床上不起来,接见官员,真是太讲礼仪了好吗!

对,这里是他的梦,他曾祖说没办法与他在现实相见,只能借梦境见一面了。

刘彻:“所以天神下凡……”

刘邦斜了他一眼:“你以为真有那么多好事,让你捡到啊。要不是你祖宗我,天天掏空心思给小阿姊讲凡间故事,讲了整整七十九年,一天不断,你还想见到祂?还有你那爱将霍去病,那可是乃翁央求小阿姊帮我去长安看一看人,才及时赶上,没让他病死,不然你以为那么巧,祂第一驿就是冠军侯府?”

这才解了刘彻最后一个疑惑。

他自若地对着曾祖一揖:“彻多谢曾祖费心。”

刘邦挪了挪方向,背对着他,低头把玩着自己衣袖,像是没听见一样。

刘彻眼皮又跳了。

他几乎提起了这辈子所有的耐心,转过去,对着刘邦正面,又做了一个揖:“彻孟浪,还未拜见曾祖……”

刘邦跳了起来,笑吟吟扶起人:“好孙子,拜不拜见另说……”手势一变,立刻和他勾肩搭背起来,“来,和曾祖说说,咱们大汉是怎么把匈奴入得哭爹喊娘的?”

“……”

本来该是和祖宗述说功绩的高光时候,刘彻却觉得哪哪都不对。

却在这时,刘邦兔子一样跳了起来,语速急促:“小阿姊没事!你不用担心!炎帝把祂保住了,虽然不能下凡玩了,但是炎帝加深了神仙与凡间的鸿沟,其他神仙也只能陪着小阿姊无法下凡——除了几位大神,鸿沟对祂们无影响。总之我先走了——”

刘彻下意识拽住刘邦袖子,他还有很多事情没问。

“你别拽朕袖子!朕赶时间!”

袖子撕拉裂开,曾祖风驰电掣那般,眼闪之后就消失在刘彻面前。

刘彻正一头雾水着,过了一会儿,一群天兵天将来到他梦中:“看到刘老三了吗?”

刘彻:“?”

天兵天将咬牙切齿:“炎帝陛下说了,敢诱骗精卫殿下下凡,抓住他后,打断他的腿!”

“……”刘彻若无其事,“刘老三?谁?没看到,不认识。”

天兵天将瞥了他一眼:“告发者,奖三年寿命。”

刘彻指了个方向:“刚走没多久。”

天兵天将立刻往那边冲了过去,乌压压一片,极为壮观。

刘彻其实想询问建高台接露水,将其搅拌了玉粉服用下去,是否能得长生之事,然而,此时此刻,他凝望着大河之水,却是问得更直接了:“天神,这世上,凡人是否可以求得长生?”

青霓都被他们发散的思维惊呆了。虽然她给厨房弄的是感应式水龙头,手放过去就出水,手拿开就停水, 对于汉朝人而言确实神乎其技,但是,由此物, 外加水龙头的名字,就断定这是斩下龙头所制器物, 思维也太跳跃了。

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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