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俨又把碗里的烤土豆叉起来放到他嘴边，说:“吃吧。”

裴重苍心道，我才不吃嗟来之食。

不用细问他也知道明心冽给出的是何种回答，除了“时机未到”这样的话，其实也说明明府没有万全的把握将粟奴剥离自己的身体。既然事情已成定局，再纠缠下去也只不过是惹人厌罢了，何不趁此机会过好当下呢？

相信很多人都想过，如果能够准确得知自己的死期，或许是明天，或许是明年的今天，那么这段时间你准备怎样度过？

“听说这家航空的烤土豆是一绝，还有人专门打包带走的。”

从几千米的高空往下看，地上的人是看不见的，也看不见几十上百层的高楼大厦，能看见的只有绵延的山脉、捉不住的云雾，还有......身边人传来的均匀的呼吸。

裴重苍回头，发现章俨已经睡着了，脑袋微微倒向他这边，侧脸轮廓分明而冷峻，比很久之前看到过的他少了点疲惫，多了点严肃与担忧。分明要送死的是自己啊，不知道这个人有什么好愁的，满怀心事的不应该是自己吗。

章俨的手交叉置于毯子之上，属于护着腹部的防备姿势，表示他即便睡着了也并不放松。裴重苍看了一阵，心道，没有必要，其实没有必要为他的事担心。

其实并没有，章俨的饭还没吃一半。真是奇了怪了，大家早上吃的都一样，怎么他一点儿不饿的样子。该不会就在他晚去的那两分钟里，他们三个背着他先吃了包子吧！

老干妈真好吃，里边还有真实的鸡肉粒，裴重苍几口吃完了自己的馒头，又吃了章俨给的馒头，途中还吃了某人频频送到嘴边的嗟来之食。章俨还问他要不要再来点吃的，旅途还未过半，他就已经吃得饱饱的了。

裴重苍摇头，章俨合上自己没吃完的饭，说:“闭上眼睛睡会儿吧，估计回去赶上下午的课。”

来了来了，终于来了。

他们坐在飞机右翼的三人座，裴重苍靠窗，章俨坐中间，靠走廊的是一位正在闭目养神的女士，她穿着贵气，妆容得体，之前在发餐时空姐给她的餐和大家的都不一样，裴重苍远远地瞄过一眼，有小番茄西兰花，大概是什么减脂餐吧。

当空姐转过身来时，她放低了声音略过这位女士询问章俨:“先生，请问需要下饭酱吗？”

上了飞机才七点，赶上一顿餐食，面食米饭多种可选，裴重苍要了一份牛肉面，其中牛肉大块可见，吃完了他对着章俨的鸡米芽菜鸡腿双拼饭眼馋，正巧空姐四处询问是否需要老干妈麻辣酱等的声音传来，裴重苍捧着手里的红糖馒头做好了准备。

裴重苍没搭话，往后面一靠，脑袋一扭看起了窗外。

这个位置看不到机翼，但是能看到飞机下方要绿不绿的大地。没想到死之前还能坐一回飞机，吃一回美名远扬的川航餐食，看一看空中的风景。其实想一想，这辈子到这里就结束也不是很亏，至少他一直待在学校这座象牙塔里，不用出去体会做社畜的苦，也不用逢年过节的被邻居亲戚比较谁的收入更高、谁的工作更体面、谁的阅历更多。

“一碗稀饭。”裴重苍当时还庆幸终于有一顿不那么隆重的饭了，结果今天是个奔波的日子，才心惊胆战地出了交叉点，他就饿了，何况后来又下山爬坎的，不费体力吗难道。好不容易到了机场，章俨说喝咖啡，他就不好意思说买点吃的先垫垫了，幸好这趟飞机有餐食，不然他可能忍不住肚子要叫了。

裴重苍忍住脸红的冲动，迅速收回馒头别过脸去啃。

章俨把自己的馒头也放到了他的小桌板上，问道:“不是两个小时前才吃过吗？”

“吭哧。”裴重苍一低头衔进嘴中嚼吧嚼吧，果然好吃！但脸上的高傲不能丢，不能表现出他很满意的样子来。

章俨低低地笑了，说:“果然是还在长身体的孩子，怪能吃的。”

所谓“把每一天都当作最后一天来过”其实是不现实的，如果真是人生最后一天了，有的人会去把存款都挥霍光，有的人会去向过往的遗憾道歉，有的人会一一安排好自己的后事，有的人会去到梦想中的死亡之地......

这些事情每一天都能做吗？不能。

所以那只是一种“及时行乐、把握当下”的精神，而所谓精神就是没有行为准则、全凭个人判断的东西。

现在裴重苍知道了自己的死期，他却无法将每一天当作最后一天来过。

他只想让每一天都过得如同以往普通寻常的每一个日日夜夜，然后在最后一天的时候，找一个安静的不会打扰到别人的地方，再平静死去。

粟奴由谁得到他并不在乎，他知道自己签过明府的协议，但那不能说明什么，他从来没把自己当作明府的人过，当然明府那些个大人物也没将他当作自己人过。

所以说到底那些事情和自己毫无关系，他依然还是他自己，他就是普普通通裴重苍。

下了飞机之后搭出租转乘高铁，然后再搭出租到十三中门口，时间赶得正合适，上午的课刚结束一会儿，正是学生大量进出的时间段，没有人会注意到他是刚来学校还是吃了饭回学校的。

裴重苍下了车，章俨打算乘这车去冯僮那里，他的车还扔在那里的，就没下车。“好好学习，拜拜。”章俨在他下车前说。

裴重苍下车后低头对他说了句:“不用浪费时间，我觉得现在就已经很好了。”然后关车门进校。

出租车掉头折返，直到开到山下，章俨都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明明很想活下去，都豁出去找喻卿了，现在却在自己面前装洒脱，也不知该说这孩子到底是拿自己当外人还是太不拿自己当外人了。他看了眼手机里轰炸式的消息短信未接电话，正准备拨回去就又震动起来。

他终于接起来，“说。”

吴充的声音在那头炸开，“你他妈的走不说一声回来也不说一声，你当我俩是你保姆吗，成天就只管给你擦屁股！你知不知道殷樱昨天才去学校给裴重苍请了一周的假，现在才过半天他就若无其事地回去了，也不知道对对口供，到时候班主任问起来怎么说？！”

抱怨内容还在持续输出，章俨默默调小了声音，对司机师傅笑笑说:“很吵对吧，天天都这样，我都习惯了。”

司机师傅也不知该作何想，当然不能在别人通话的时候出声，只好也尴尬地笑了笑。

“喂，你说话！别不吭声给我装死，我告诉你你没这么早死，你还得听我抱怨一百年！”

章俨这才把手机靠近耳边，说:“我身体这么好，活个一百岁不成问题，你就不好说了，成天待在办公室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殷樱说你都快变成咖啡机本体了。”

“你他娘的看了消息还不回复？老子都以为是别人把你手机偷了，再不接电话我就准备追查定位了！”

“有那么严重吗——”

“当然有！”吴充这会儿为了打电话正躲在会议室，立刻就着急地说，“你倒是不要紧，粟奴丢了才是大事！说，你到底把人带哪儿去了？”

“风峤。”

“什么？”

“你没听错。”因着有司机在，章俨不便说得过于详细。

“你、你带他去见boss了？”吴充的声音显露了他此刻有多震惊。

“嗯。”章俨答得云淡风轻，“具体的等会儿见了面再说。吃午饭没？”

吴充皱着眉说没有，本来这时候他是应该在吃饭的，但章俨的手机一有网他就收到了通知，于是就赶紧发消息等回复，结果马上就又关机了。于是他查了两人的手机定位，一查是在首都，又有订票信息，才放下心来，算好时间两人该到达m市火车站了，然后没过多久十三中外的人就发了消息回来，说章俨和裴重苍同时进入监控范围。

知道订票打车，就是不知道回个消息！急死个人！

“等我一起吃吧，还是我买来一块儿吃？”

吴充叹了口气，说:“你真沉得住气。”

“不，我是脾气好。”章俨不吝往自己脸上贴金。

吴充不会知道，这样一个自诩脾气好的人，就在几小时前才对一个小孩大发雷霆，并幼稚地短暂冷战了一会儿。他站起来，说:“我去饭馆等你，想吃什么？我先点上。”

章俨微笑道:“简单吃个面吧，我今天看别人吃牛肉面可香了。”

“你啥时候看人吃面了？”

“飞机上。”

“飞机餐有啥好吃的。”

“川航。”

“哦。面馆等你。”

章俨在花店门口付钱下车，冯僮正在给花浇水，闻声止住手上动作，单手撑腰看着他从台阶下一步一步走上来，淡笑道:“办事速度很快嘛。”

“多谢老板娘帮我看车了。”

冯僮勾勾嘴角，说:“早知道你有这么好个车，我就换个报酬，正好它挺衬我。不过就是得花时间考驾照，麻烦。”

“你门神想去哪儿不能去啊，开车才不衬你身份了。”章俨从她手里接过车钥匙，说，“我现在有空，带你兜个风去？”

冯僮把花洒朝向他滋了点水出去，说:“你这会儿不赶紧去见你的小负责人，还在我这儿懒懒散散的，小心我今天送花去的时候顺便告状。”

“你怎么知道我要去见他？”

“我都闻着你身上风尘仆仆的味儿了，而且你走得突然，我看他一副你有去无回的样子，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这味儿你都能闻见？那你闻闻我打哪儿来的。”

“这我要是都知道了，岂不是先知了，还在这儿给你当劳什子的门神，先知不比开门的挣钱？”

章俨笑，“那是，无论什么年代，当神棍都是很能挣钱的。”

裴重苍斜他，“你吃得也不少。”

章俨说不需要，裴重苍抓住她直身起来的时机急急说道:“不好意思，我需要。”

空姐一愣，她看靠窗的男孩吃的是面所以才没问的，然后便见一个红糖馒头越过两人递向自己，忍不住噗嗤一笑，说好的，给他的馒头舀上了一勺老干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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