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我说了太多我自己。”我尽量表现得绅士，不想因别人礼貌地倾听而喋喋不休。

“没有，你的故事很迷人。”埃斯梅抬眼看我“我喜欢听你说话，它让人觉得很安慰。”她的声音微小且柔软，却让我感受心中荡起那一股激流。

“你计划好要画哪些景物了吗？”她问我

“其实我已经不太记得童年时候的伦敦究竟是什么样子。它们现在就像一团朦胧而模糊的影子。”

[她喜欢听我说话]我几乎要露出傻笑。

“要现在开始吗？”她站起身来，看着我“如果我们想要在爱德华下课回来捣乱之前画完的话。”

“我会做个遵守纪律的好学生。”我忍不住不去和她开这样一个小小的玩笑。

她咯咯地笑着，弯起红宝石一般的清澈眼睛。

“真的对不起，我不知道。”我恨不得打自己一拳。

“没有关系。”她轻轻地说，再次对视上我的眼睛“但是我来到阿什兰之后教过孩子们一段时间文法和绘画。”

“我觉得你一定是个好老师。”这不是为了奉承，也不是为了弥补刚才选择话题的错误“我不能想象有谁比你更有热情和耐心去做这份工作。”

埃斯梅的一呼一吸，一举一动都在挑战我的自制力。她的眼睛始终注视着我，表情随着我的叙述而变化，尽管我的故事并不令人愉悦。她吐出的音节都带着她独有的芬芳，煽动着周围的空气，像是春天就坐在我面前。

单是和她说话就让我兴奋不已，因为只有在说话时，我才能长时间凝视她的脸颊，而不会被认为无礼。我终于有机会仔细观察她大大的清澈的眼睛，微微颤动的睫毛，娇艳且饱满的嘴唇。我注意到她左边的酒窝比右边更深一些，这种微小的不对称极度迷人。

在她面前，我宛若一个被单独关在家里太久的孩子，迫不及待和第一个进门的家人分享一天的经历。她的目光令人感到抚慰和安心，诱导我滔滔不绝地说下去，她会询问更多细节，会附和，会同情地点头。她让我觉得她真正在乎我的经历、我的想法、我的感受。

【卡莱尔视角】

“谢谢。”她的脸颊飞上一个转瞬即逝的小小笑容，然后抿起嘴唇。“但是我其实表现一般。在讲解基本文法知识时候会很枯燥。课堂纪律乱的时候我也完全没有威严使他们安静下来。感觉像是妈妈不太愿意责备过于活泼的孩子。”

“完全可以想象”我轻轻笑了起来，她也跟着我笑。她的身体随着笑声轻轻摇晃，我又捕捉到了那迷人的酒窝。

当看着埃斯梅的眼睛，我想把过去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重要时刻的心情，对我珍贵的回忆全部告诉她。爱德华是个优秀的青年，是很好的陪伴。但过去几年中我们很少深入交谈过去发生的事情。在某种程度上，我依旧觉得心里某一块缺失着，渴望倾诉。孤独的感觉依旧会趁我不注意席卷上来。但这种感觉让我羞愧，让我觉得自己不知感恩爱德华的陪伴。可我依旧有那么多想与别人分享，确切来说，想与少数的一些人分享。

“去阻碍他人选择的权利和破坏他人努力的成果，这很不公平”埃斯梅气愤地说

“是这样没错。”我轻轻点点头。因为她同样认可这个原则而欣喜不已。

如同我急切地告诉埃斯梅我的故事，我也想知道她所有的过去。因为知晓她过去的伤心，我小心翼翼地选择话题。十年前短暂的交谈能提供给我们共同的回忆少之又少，我努力去回想所有的细节。

“我记得你曾经想要当一名老师。”我抓住机会想要和她继续聊下去。

“你不必要精确到每一个细节，画是逐渐饱满起来的，我相信你能在画的过程中想起来更多。”她温柔地说着，言语中充满鼓励。

她弯下身拿起一根沾有棕色颜料的小号画笔，然后递给我。

“我就这样直接画吗？”我惊讶地抬起眉毛。

“你可以先勾画出一个大致的轮廓。就算很凌乱，就算画错也没有关系，最后的错误都能被遮盖起来。”她笑着说“只需要记得远处的建筑小一点，近处的大一点就好。”

我在小小的正方形帆布前面犹豫着，不知道第一笔要画什么。

“你可以先标出地平线。”埃斯梅从我手里拿过画笔，她的手指无意间碰到我的手，如此柔软又如此让我感到刺痛。她在画布上画了一条简单的线。

“接下来你想到什么？”她把画笔还给我

“我记得有一条河穿城而过。”我说

“你可以把它画上去。”她的注视和她身上甘菊的芬芳让我难以集中注意力。我歪歪扭扭地在画的最下方了一条河。

“很好，你已经开始了。”她对我说着，像是鼓励一个刚刚学习新事物的孩子。“再画其他的东西”

我又在河上画了一座桥，在河的对面画了很多倾斜的屋顶。这是我爬上河边的大树，眺望河的另一边的样子。我的记忆里，伦敦一直都很拥挤，在一些狭窄的街道上，那些坡度很大的屋顶几乎要挨在一起。我早就不记得那些建筑具体的样子，只记得斑驳的白色，棕色，黑色和凹凸不平的石头铺成的路面。下雨的时候，屋顶流下的雨水混杂着其他脏水在路中间形成一道浑浊的水流。

我又添加了几个尖顶。我记得小的时候曾经和玩伴爬上树上去数能看见多少教堂的尖顶。只要我们爬得够高，就能看见远处的圣保罗教堂。虽然它的塔尖已经倒塌，但它依旧是当时是伦敦最高的建筑。

“我觉得基本就是这样了。”我皱着眉头看着自己的涂鸦，这根本不能算作任何艺术品。

“不要担心，我们还有后续的工作。”埃斯梅察觉到我皱起的眉头，贴心地提醒我。

“然后我们来涂画面比较暗的部分和涂大块的颜色”她用稍宽一点的笔沾取同样的褐色颜料。

或许是我的记忆褪色也或许当时的伦敦本来就是灰暗的，当我涂完，才发现大部分颜色都是深深浅浅的棕色和灰色。

“接下来我们把颜色晕染开。”她递给我一支中号笔刷，但同时她自己也拿起一支“我可以和你一起做，这样会快一些。”她在说话的同时擦拭了自己的画笔

我们同时把刷子放在画布上。埃斯梅羞涩地从左下角开始，礼貌地和我保持着距离。但当我们同时完成左右两侧的晕染之后，这块小小的方形帆布突然显得拥挤。她身上的芳香随着我们的靠近变浓，她甜美的味道飘进我的想象，让我想要拿起画笔在河的两岸涂上洋甘菊花心的黄，风铃草的紫，牛奶的白……只要她再向右一厘米，她的手就会碰到我的，而我多么不想把手挪开。

“怎么了？”她转过头，细密的睫毛随着她天真的眼睛扑闪着“你停笔了。”

“没什么，突然想到一些事情。”我开口说话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脸上一直挂笑。每当埃斯梅在我身边打转，每当听见她翻动书页，每当见她光脚走过地毯，每当她突然地自然自语，我都会不经意地嘴角上扬；像是见到毛茸茸的小猫，春日里胖胖的小鸟，沾着圆润透亮的露水的花丛，不需要大脑思考，就会露出微笑。

“一定是美好的回忆。”她放下画笔，她看着我的眼睛。

“是的。”我多想告诉她，她就是美好本身。

可是我不能。不能唐突地告诉她，我已经无可救药地迷恋上了她；不能告诉她我沉醉于她散发出的芳香和渴望着她的触碰；不能告诉她我现在感受到的美好都与她息息相关。因为这是自私的、无礼的、可耻的。她眼底的依旧盛满悲伤，她依然思念着失去的孩子，被一些回忆折磨。我也不知道她对我的看法，也不敢确定自己真实的感受，担心是我的吸血鬼本能作怪。

但在心里最深处，我又知道这感情似乎与我曾经所见吸血鬼伴侣之间纯粹的激情不尽相同。她的声音、她的笑容甚至她的存在就已经让我满足。我也无法否认我想要更多，想要她的拥抱，想要用手穿过她的发丝，想要拇指扫过她的嘴唇，捧住她的脸颊。这些情绪在我脑海里无时无刻地争吵着，像是一团纷乱打结的丝线，让我找不到源头也找不到解开的办法。

“卡莱尔？”埃斯梅的声音把我从自我混乱中拉了出来

“对不起，我走神了。”

“没关系，我只是想问一些事情。”她咬着下唇，有些犹豫

“当然，什么都可以。”我强调了后半句

“你会有时候发现自己失去了一些感觉吗？”她的眼神中充满困惑也盈满忧郁“我的心不会紧张地抽痛，我不会再流出眼泪，像是自己只有一个躯壳。我害怕随着这些感觉的消失之后自己也会变得麻木。因为曾经是它们让我知道我真正在关心一些人和一些事。”

“是关于你的孩子吗？”我纠结着还是问出了这句话。

埃斯梅默默地点点头“我怕忘记他。感受不到心跳和眼泪，仿佛那种拥有他又失去他的感觉也慢慢减弱了。”她看起来多么脆弱，多么悲伤，等待着安慰。我想把她拉入怀中，想要驱散她心中的阴霾。

“埃斯梅。”我紧紧地拉住她的手。

“我觉得愧疚，因为我最近越来越少地想起他。我怕我会忘记他。”

“不会的。爱不会变弱的。”我用拇指轻轻摩挲着她的手指。

“我太矛盾了。我想忘记失去他的痛苦，可也需要它提醒我，我曾经多么爱他。”她的声音像是风中细小的火苗微弱且颤抖。

“逃避痛苦是人的本能。”我离她稍近一些“你想听听我的经验吗？”

她点头

“我发现，尽管心脏停止了跳动，但会有那一瞬间你突然感觉到，它还在那里。我总觉得，有一样东西，或者叫做‘灵魂’，或者有另外一个名字。它还活着，还在生长，还在感觉。我保证你会再次体会到的。”这些正是埃斯梅进入我生命之后我体会到的。

“谢谢。”她轻轻地捏了捏我的手

“我的荣幸。”我也捏捏她的手。她因悲伤下沉的嘴角终于露出一丝笑容。

某一瞬间我突然明白，迷恋也好，爱也好。能给她安慰和依靠，就像她给予我关心和温暖一样，我就已经满足。

“我的父母最终没有同意。”她遗憾地摇摇头，焦糖色的卷发从她的肩头滑落，眼神中的光芒黯淡了下去。

“所以沃尔图里真的向你的书房里扔了一句血淋淋的尸体？”埃斯梅惊讶地问到，眉头紧皱。

“是的。他们总是试图说服我吸食人血是自然的。”我悲伤地摇摇头“戏弄、刺激和考验别人是他们最喜欢的把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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