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不落托着下巴端详着趋盈盈的腿，拍着脑袋一激灵才想起来：“怜天独蹲牢子前是传讯喊我去看腿伤来着，我光记得收租了，给忘了。”

他捏着趋盈盈另一条完好的腿比划了一下：“哪里能怪我，你是不知道收租有多忙，而且医药又不是鬼府的专长，我赶得再急也没用。”

公为容在一旁抓着她的手，趋盈盈不能离开，他便到处寻来些趋盈盈爱吃的东西和缓哄着她，趋盈盈咬牙忍了下来，坚持要装上能够使用的义肢。

因为装上义肢的所需时间长，这期间趋盈盈又动弹不得，他们干脆在老鸦谷住了下来。

公为容听着这熟悉的论调总觉得哪里熟悉，他碰上趋盈盈腿的事比趋盈盈还要上心，趋盈盈就在一旁坐着，笑看着两人。

西不落挠了挠头：“最后见过他......老鸦谷吧。”

公为容心下一动。

重塑神经，需和原身嫁接才算成功。如此一来就必须重新剖开创面，清理生长出的肉痂，剪掉肉芽，整合血淋淋的创面神经，固定好，再和义肢接合。这一步骤和再一次经历当年断腿之苦无异，因为人工力量有限，这样的痛苦又必须经历十几天。

公为容：“义肢的话......”

“不是，”西不落打断了他，“公输家钻研奇淫巧技特成一道，他们家族世代不修仙，但与仙门常有来往，能以‘奇技’入道。”

西不落接着道：“我之前听说他们研究出了新的玩意儿，能重塑人的神经脉络。可以制作义肢附骨在之上重塑神经，义肢神经再嫁接到她身上，尽可能保留感知觉。除却外观，能与从前无异。”

受到《谨防儿童走失》议题后续影响，广陵的怜天独被关了禁闭、同门的公为容和风芜的趋盈盈双双失踪，鬼府的西不落闭关研究论文，天剑阁的风清、风杨被仙门教育委员会抓去白打工，天毒谷的双妙妙意气用事被困蛮荒，各大领头门派世家的新生代天骄们不同程度地损耗，其他门派的精英子弟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限制，多少造成了削弱。

在没有了顶头上跳级优秀生的越级压制，当届仙门大比秉承友爱、努力、自强的主题，让每一个比赛弟子都能感受到公平、公正的春风。众派弟子意识到这可能是近几百年仙门大比中唯一的出头之日，愈发地卖力使出浑身解数，你来我往手段频出，企图一跃千里往上挣一个好名次。真正做到高高兴兴比赛来，缺腿少眼回家去。

一扫因《谨防儿童走失》影响而被困家中的憋屈之情，有利心理健康茁壮成长。

那一届的仙门大比出乎意料的友好，完美成为年轻子弟展示身手的舞台，比赛第一友谊第二，风气良好，友爱互助。

西不落又说：“不过传闻不可尽信，你们若不介意又有兴趣，可以前往一探。公输家不好贸然拜访，你直接找公输耒，他最擅长此道。”

公为容与趋盈盈对视一眼，问：“他在哪儿？”

鬼府和风芜山甚少来往，公为容原先又是个家里蹲，西不落认得两人，却也仅限与认识而已。

两边人面面相觑。

西不落：听我解释！你不知道，科研啊，很耗资金的！这都是为了科研！

公为容替她盖好腿上的毯子，问：“那现在呢？”

“治好肯定是没办法，骨头都丢了，双妙秒他爹都没办法。”西不落道。

说来也巧，公输耒凡胎肉身，老鸦谷常年漫雪，他在这边搞科研，一般人是熬不住那么久的。但许多年前为了给心上人度过一个远离广陵陌生的生岁，趋盈盈把广陵的春带到了老鸦谷内的一处小山地里。这一地广陵的春成了老鸦谷绵长死地唯一的生机，能让路途的生灵喘歇，公输耒也就顺势住在了这里。

也是因此，公输耒同意帮趋盈盈接上义肢。

他们住在春地内，趋盈盈打开窗，窗外不是连绵的雪景，而是漫山的春色，是曾经少女一腔炙热之心，在常年的寒冬中都保留着心血上唯一的温暖。

趋盈盈小声地叹了一口气，呵出来的暖气掉到了地上，埋葬在土里。

第三十一年，趋盈盈已经能够很正常地适应新的义肢，行走如常动弹自如，能跑能跳，逐渐与往常并无差别。若穿上衣衫，从外表一点都看不出来装上的是义肢。只是毕竟义肢与原身有一定的出入，若细微地观察，便会发觉有一点微跛。

趋盈盈已经很满足了。

离开老鸦谷时，谷口处种了夹道的梅花，一棵棵一丛丛，成群结队长成了梅林，漫无边际从出口处蔓延至好远。从谷外看，就好似谷口处点燃了火，烧红了半边天。他们从老鸦谷内一路走出来，烈焰的梅花就掉了一路，尘泥覆盖它，灰雪漫过它，然而红色还是势不可当地染红了大地。

趋盈盈心有所感，笑着看过去：“你种的？”

公为容心虚似的摸了摸鼻子：“你送我春色，我不知道什么能做回礼才好。每次我出谷，回来就带上一枝梅花，到了谷口就种在这里试试看，莫名其妙就有这么多了。”

趋盈盈就笑，老鸦谷常年死寂地，要如何才能种下山口烧遍的梅花呢？

——日日浇灌，时时记惦，每一丝每一毫都在诵读着某个人的心意某个人的名字，磨成心血方可在心上开放吧？

为什么是梅花呢？

要不然呢？雪里还想种什么？

你是越雪冬中梅，开往凌寒处，于凛冬中灼灼其华。

公为容想，还是红色最衬她了。

公为容伸手替她紧了紧夹袄，趋盈盈回手拉着公为容也不动，就一直盯着公为容看，盯得他脸色比梅花还鲜艳。

公为容叹了口气，伸手摘下趋盈盈发边的一朵落红，十分认真地盯着她的双眼，然后问：“盈盈，你愿同我一起吗？”

“我是说，”他在红梅旁，满树的红梅知道。不知是梅花娇艳，亦或是认真的脸庞赤诚如血，“山河为证，日月为证，我心意如此，你愿同我一起吗？”

趋盈盈愣住了，连笑容都呆滞在脸上。

公为容没得到回复，便一直看着她。

趋盈盈盯着他许久，长叹了口气地把头耷拉在他的肩上，靠着他紧紧地将人拥在怀中，也将自己揽在他怀中，两颗心跳着相同的频率，像是每一个岁月里重复的晚上，靠得如此相近。

趋盈盈说：“你想这样就带走风芜山下任山主呀？”

公为容：“？”

趋盈盈笑了起来：“你想得到美，让我想想啊......”

公为容怀抱着趋盈盈，偏过头，眼睛不错地看着她，趋盈盈一扭头，便蹭到他的脸颊。她甜腻腻地扭过去蹭来蹭去，落下许多个吻，咬在嘴唇上。

她咬着公为容的唇，模糊道：“怎么说好歹也得是个一等一的绝色才配得上我吧？”

公为容：？

趋盈盈笑着道：“上次仙门大比不是错过了么，你去夺个第一，我就同意了。”

公为容一开始欣然同意，还松了一口气，转念想想又突然皱起眉头，脸色突然古怪起来：“......我记得，师兄好像也会参加今年的仙门大比？”

一般仙门大比都是年轻弟子们的比赛场所，多半是百岁到四百岁之间。怜天独同学得天独厚，上一次他们俩去探监时他一边蹲牢子一边搞学术论文，修炼学习两手抓两手都不放下，很快就要证道道果，在自己的道途上修炼了。一众仙门子弟还在寻道途上，再把他放到优秀弟子中间，无疑就有些下场欺负小孩儿的嫌疑了，这应当是他参加的最后一届大比。

算上这一回，只参加了两届大比的一百一十多岁的怜天独，被排挤出了青年子弟行列。

趋盈盈笑得枝花乱颤：“谁让天哥被放出来了，哪有那么简单的事，你要是输了，再等五十年好咯。”

她想了想：“啊，也不止天哥，我也去拦一拦你好了。”

趋盈盈吐着舌头，显得特别俏皮可爱：“你想得到简单，想得美！”

公为容特别无奈，将她的手包在掌心，一路走出了老鸦谷，脸上的笑意却怎么都压不下去。

于是怜天独成功坐出禁闭时，在广陵里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画面。

两个人你侬我侬地挨在一起，手拉着手，恨不得缠缠绵绵到天涯，几乎长成一对连体婴。

怜天独：？

怜天独：你完了，大比你休想靠近我一步。

公为容拉着趋盈盈的手，两个小孩儿的头挨在一起，像是很多岁月中，她陪着他，他背着她，在夜色中一个一个山头的翻越，小小趋盈盈的脑袋睡得烂熟一个轱辘滚了下来，又被小小公为容好费劲腾出一只手来摆正。

只有月色照着他们。

尘世历练五十年，剑心臻至圆满，一剑便破万法，挑月色破天光，他背着手在台上，信手捻来一段春，风姿绰约，飒踏流光，趋盈盈在地笑盈盈地回望。

天灵体质得天独厚，五十年修心，五十年梦圆，公为容带着誓约，一路势不可当。

被上一次《谨防儿童走失》仙门子弟在这一次的仙门大比中纷纷大放异彩，比赛杀得前所未有的猛烈，而公为容始终是赢，便一路赢。

似乎没有什么其他太波动的因素，只有一个怜天独能让他苦恼，差距太大，便是死命一挣也很难有定数。公为容甚至很认真地考虑过贿、赂能不能成行。

他在这一头很认真地考虑对策，却没等到怜天独。

趋盈盈排到了他的对手面，在另一端笑得巧笑倩兮。

趋盈盈笑着道：“你想什么呢，快别想啦，先应付应付我啊，你怕连我都越不过去，还想什么天哥呢？”

公为容笑得十分无奈，但多年的素养仍告诉他提起剑，全力应战：“便请指教。”

——以一招之差，公为容惜败趋盈盈，没有半分异议，一眼便能判断高下。

在最后一招中，趋盈盈全力以赴，以剑招打断了公为容的右腿。与她腿伤相致，她又还给了他。

没有任何偏招，没有任何借口，堂堂正正，以力相博，是公为容输了。

趋盈盈看着他一字一顿：“这样，我们之间就两清了。我欠天哥一条命，风芜日后仍旧与广陵交好，世代友谊自不会断。”

公为容躺倒在地上，看模糊的眼中绯红色的身影转身离去，不带一点留念。

他似乎是早已想到这样的结局，又或者是，五十年间，他日日夜夜担惊受怕的无非也就是这样一幕，如今切实地发生，他反而......只想记住那抹红色的身影。ぷ99.

腿伤轻易能够治好，仙草灵药，他甚至不用躺上一个月，与当年的伤势自然不可一提，可她说了两清，便是两清。

公为容听着身边的脚步声跑来跑去，眼前的虚幻面孔闪现又离开，他什么也看不见。

只有少女的面容反复出现在眼前，终于被一句话打碎，千秋过往一并消散，现实与幻象重叠，心魔的影子哭喊着消失。

纠缠多年的心魔在这一刻消散，可他的爱意却拉着他向深不见底的深渊坠落而去，他摆脱了心魔，却永远，都无法脱身这旋涡，长长久久地纠缠于经年的一场痴梦，直到魂消身死。

“盈盈......”

他听见自己的呢喃声。

从此公为容是公为容，趋盈盈是趋盈盈，两个名字，再无干系。

公为容心中刚叹了口气，又听西不落接着讲：“但是再接上一截说不准还是有戏的。”

这个时候公为容和趋盈盈还在尘世游山玩水，完全忘记了大比一事，也忘记了当初到底是为何落入如此狼狈之境。尘世来往一趟，二人皆有所长进。

下山的第三十年，趋盈盈和公为容路过长安，偶遇谎称在鬼府闭门研究论文，实则在长安帮关禁闭的怜天独收房租并从中收取抽成的西不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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