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洞天福地自成天地带有结界，对趋盈盈开了权限，只要她想进来就进来，没有半点阻拦，虽谁也没有说，可趋盈盈也再没来过，公为容也不去靠近风芜。广陵风芜底下的弟子们很亲近，两边来往事务都有人抢着去接，倒也不用为此头疼。若有十分紧要之事，怜天独也可以代为交流。

时间一久，甚至没人能发现广陵掌门和风芜山长的往事，只知道两派关系挺不错的。

说到这个怜天独都气死了，他一把按住趋盈盈的脑袋，小声警告她：“那这是你的问题了。”

趋盈盈就笑个不停。

有一年怜天独下山应酬，恰巧在筵席上碰见了趋盈盈。那是趋盈盈离开广陵后第一次遇上怜天独，她倒也没有刻意躲开广陵，正相反，趋盈盈仍像原先一般同怜天独亲近，甚至还有书信来往，只是因缘际会种种巧合，一直没能遇上。

怜天独又道：“我听说趋长老将他的佩剑‘菁思’熔毁了。”

他没有多做别的说明，但是两人都明白。

“天哥你知道的啊，”趋盈盈很轻地笑了一声：“我当初，怎么就没喜欢上你呢？”

说到兴头上，趋盈盈不知怎么的，原是想喊怜天独的名字，出口却成了公为容的称呼。一声“阿容”把两个半醉的人都喊得一愣，趋盈盈躺在怜天独的腿上，自己昏昏沉沉的，也楞了好一会儿，然后突然笑得枝花乱颤，整个人满地儿打滚，怜天独按都按不住她。

怜天独没说话，倒是趋盈盈自个儿提了起来：“天哥，你怎么不问我和阿容的事啊？”

怜天独笑得很和善，反问她：“我哪儿管得了你们啊？”

再没关系的两个人，还是不必通过各种奇奇怪怪地方式再次搭建联系了。

公为容自大比醒来后没有任何问题，也没再去找趋盈盈，就好像他已经预料到了如今的事，平静的接受了事实。此后喜怒悲乐照常，生活起居渐渐恢复正轨，每一件事都一如往常，没有任何变化，就好像这百年的时光里从未有这么一号与他形影不离之人存在。

只是在他腿伤痊愈之后，公为容提着剑趁着夜色来到了绝剑峰外，请怜天独私下里与他比试一场。怜天独正准备睡觉，听到他在窗外的请求心有所感，一骨碌爬起身来，欣然应约。

怜天独给趋盈盈的贺礼一共两份，一份遵照广陵的制式配送，怜天独往礼物堆中瞄了一眼，果真是规规矩矩，没有一点私心。这样，公为容至少能圆满一点心思，趋盈盈也不会觉得无礼。

趋盈盈撇了撇嘴，翻了个身埋着自己的脸，好一会儿才传出沉闷又小小声的声音：“我还以为你会替他解释两句呢？”

怜天独摸摸她的头发，趋盈盈顺势贴近他的手，醉意上涌，她在熟悉的气息和温柔的顺毛中昏昏欲睡。怜天独也放低声音，哄着她道：“你不是知道的？”

仙门大比后，趋盈盈学业完成，毕业回了风芜，慢慢接手学习风芜事务。两边的长辈只以为是两孩子感情破裂，叹息没有缘分，也无法多做干涉。

第三天，一切照旧了，什么都没发生。

怜天独仰倒在地上，思来想去，仍不知能送什么贺礼才好。虽是借口，但既已有一份广陵制式的规矩礼物，他要再多送一份，就只能别出心裁送一份私礼。

趋盈盈特别开心，拉着怜天独在宴席上大饮特饮。当地的仙门特产名酒“梦魂知”，配合曲水流觞，风雅又别有韵味。她像小时候一样，喝醉了就喜欢找人撒娇，趁着微醺不停往怜天独怀里蹭，脸颊被酒意熏得通红通红，又从袖间伸出头偷凉蹭蹭风。

两人在宴席上相谈甚欢，也忘记了是讲到了什么，趋盈盈突然特别开心，就一直拉着怜天独的袖子念叨起来，一边念叨一边倒苦水，也说风芜多忙多忙，山长之事多累多累，她一个小可怜多么操心。

趋盈盈并非没有发现任何心魔的迹象，在漫长的岁月里，她去捉摸一个人的一颦一笑，他身上的微笑动作她都能习惯并下意识捕捉，怎么会一点儿不对劲都没发觉呢？

只是心魔这种东西，生于心，长于魂，他的每一次深思，每一次不言都能成为心魔滋生的养料。心毒障狠毒，会影响心智，催生心魔，可那也仅仅是“催生”。这个心魔的滋长也无异于说明了一件事——伤害趋盈盈，一直是公为容心底的备用选项。

在人心深处找出圣人着实没有必要，可心魔蒙蔽了心志，最后做出那个选择的必定还是自己。

趋盈盈那个时候分明在公为容的眼中看到了自己，那是他做出的选择，他清清楚楚。

而且，后知后觉没有任何意义。

趋盈盈捂着额头呢喃：“我是真的喜欢他，很喜欢很喜欢。——我，我是真的爱他。”

“说来好笑，”趋盈盈道，“情窦初开的小女孩满心炽热情爱，又热衷生死，我那个时候，是真的能把命都给他。”

“我以前自觉自己情思体贴，心意致诚，若非心有所属，有人用相同的方式追求于我，我一定会喜欢上他的。我会回应他的心意，我会好好待他。”她眼中迷蒙，大约是醉了，藏在心中的东西太沉重，好容易有一天才能在星夜下抖露，就一发不可收拾。“我们居于尘世五十年间，他像是当初的我一样，小心珍重地照顾着我，生怕慢待珍贵，眼里的情意是做不得假的。”

“我也想过要不就这么算了，若能一直那么过下去，哪怕是自欺欺人也是好的，”怜天独看不见她的眼睛，只是觉得那笑容分外落寞，“他当了我五十年的腿，贴心小意周到又温柔，我怎么会不爱他？他只要心仍有愧疚，我这失去的腿会时时刻刻提醒他，他对我的爱意与愧疚只会日渐加深，他这辈子都不会再背叛我，我怎么能不爱他？”

趋盈盈叹气：“可是又能怎么样呢？”

趋盈盈：“每一次看到他，每一次注视他的深情，我永远没法忘记从绝崖岩上掉落的那一刻，没法忘记那一刻的痛苦和背叛。我爱他，我的爱意也与憎恶与日俱增，迟早有一天，我会在错乱的爱恨下，怀抱着对他的深爱和憎恨作出不可挽回的事吧？”

她直起身来，少女的笑颜在星夜下绽放，比任何一朵凋零的花都要美，怜天独于是就明白了，一朵炽烈的心意已经凋零。

“那可不必，我又和我自己没仇，不必这样对待自己。”

怜天独情感探测几乎为零，在这一刻却不可言说地捉摸到了某种心意。那是一簇在深夜中的夜昙，转瞬绽放随即凋零。

他鬼使神差地就想问一句：“你恨过他吗？”

趋盈盈瞪大了眼睛望着他，像是想辨认眼前的人是谁。末了，她才回答道：“心魔......纵然诱惑人心，蒙骗理智，可生于每一刻不可明言之心。”

“他年幼时的遭遇惨烈，噩梦可怖，他无力去反抗，命运阴差阳错，也没有任何一个出口可争寻解脱。”趋盈盈慢慢说着，“无力反抗噩梦中的恶人，也无力反抗命运，甚至无法反抗自己日夜唾弃的心思，所以他伤害了能伤害的，触手可及又全心全意信赖他的我......这是懦弱啊......”

她无数次在深夜想过，哭泣过，又释然过：“我们的感情，不是败给了心魔，而是败给了懦弱。”

“我不恨他，我只恨百年情爱，都归了懦弱。”

红叶仙谷盛产美酒“梦魂知”，顽心颇于世，归恐百年迟。此身心是客，说与梦魂知。怜天独一口酒饮下肚，只觉得喉咙滚烫，温暖身心，却看不到百年魂思梦萦。手机\端 一秒記住《www.》為您提\供精彩小說\閱讀

何必在不懂情时识情处，不识情处懂情痴？

少女躺倒在他的膝上睡得好香，想必阴翳散去，又是好梦如旧。

风芜大喜之时，公为容在广陵处理门派事务，又是忙得不可开交的一天，怜天独拎着两份贺礼上门庆贺，趋盈盈见是他，连忙亲自跑出来待客，抓着他的手仍像从前一般。

红色果然十分适合趋盈盈，她站在高台上，大红的喜服拖着繁复又层层叠叠的裙尾，罗生花交织不断镂空开在喜服上，盘着的发髻明晃晃地朱雀振翅欲飞，飞向烈阳除。她明艳得就像骄阳烈日，美不胜收。

高意果然贴心小意的站在她的身旁，周到招呼每一位来客，怜天独当即就笑得十分姨母，果然是她喜欢的模样。

一千多年过去，择得一位良人，这千年都是遇他以前铺垫的故事。公为容，只是那些铺垫的故事之一而已。

毕竟是风芜山主大喜，以广陵风芜交好之谊，趋盈盈早就预料到他会带着两份贺礼来。中规中矩的那一份照例收下了，另一份，趋盈盈抓着那颗和她小时带着的萤石地图一般的石头，但又原比那简陋的手工精致华美的项链举起来仔细探看。

趋盈盈笑得见牙不见眼，被大红色的喜服衬映得别样娇俏。她举着那颗石头问：“这是什么？”

怜天独道：“你看看。”

——石头里仍然还是一副广陵地图，果真和小时候那颗萤石里的分毫不差。趋盈盈用了灵气探查，才发现这幅广陵地图上，每一处都藏着一段岁月。

唯有证道得到之人才能留住时间。

那是她趋盈盈在广陵中生活的每一刻，在每一处留下的身影和度过的时间。学习术法时总不得法门而被仙长教训，考试前在藏书阁备战的每一个夜晚，学习厨艺时炸了几次的厨房，用生命去爬过的断尘缘，在深夜怀揣小心思秉烛夜谈的姐妹会......她的欢欣、她的悲伤、她的恐惧和她的努力。她潜藏的不得法，她突发奇想的珍贵心意。

只有她自己的身影，坚强又努力的向上成长，最终成为了这一个，眉目间倩影和春藏不住的趋盈盈。

她在此处生长，留下痕迹，时间见证。

没有公为容。

没有公为容，你经历过的那些岁月，仍旧是你。

在这漫长的山河岁月中，有人始终注视着你的身姿，见证着你的成长，你的一颦一笑，有人曾经铭记。或许是路边的山花，或许是飞过的鹤鸟，或许是你曾抓住的每一道春。

趋盈盈呆呆地看着萤石里流淌的时间，小小的团子，骄傲的少女，哭笑惊怒，每一个都倔强而茁壮地活着。

趋盈盈捧着项链，又是惊讶又是呆傻地笑着，很久很久，才将项链珍而重之地带在脖子上，佩在心口。

她捂着心口，笑意盈盈地望着怜天独：“天哥，你之前问我想要什么贺礼。”

趋盈盈道：“你问我想要什么，我想要一颗臻至十足的心，天哥，你说有可能么？”

怜天独回抱住她：“你有，不是么？”

风芜山有钱排场也大，婚宴上用的喜酒是特地从红叶仙门订下的梦魂知，梦魂知产量少，红叶门人脾气又倔，这一山的美酒不知要提前多久前就订下。酒香醇厚，宾客们不醉不归。

怜天独坐在女方亲友席上，周身都是认得的好友，于是推杯换盏间来者不拒。

酒意入肠，他梦到一场好大的风雪。

真是个美梦。

怜天独想到瑶月殿里能压死几百只社畜的文件，一边深有同感地点头附和，一边庆幸自己师尊的先见之明。

不必多提，公为容自然全力以赴，怜天独也不会让手，十招之内，公为容便败了。两人差距稍大，甚至趁不到一丝胜机，公为容出手便被寰转，回招便被拆招，公为容被一剑挑翻，像他小时候那样。

公为容倒在地上大口喘着气，伤口也不去理会，只是盖着眼睛，然后大哭了一场，第二天也没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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