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宫女回头看了眼武昭仪，得了昭仪点头，才将孩子递给他。

说来也奇怪，那小孩儿像是知道一般，到了怜天独手上声音便更弱了许多，抽搭着两下便停止了哭声。怜天独用袖中香一笼，她便昏睡了过去，开始平稳的呼吸起来。

武昭仪便笑：“你看，她也不喜欢我，”她道，“那可真是个祸害。”

怜天独仍是盯着怀中酣睡的小孩儿，沉默不语。

武昭仪仍躺在锦绣丛里平息着急促的喘气，她转过头来盯着怜天独良久，突然笑了起来：“从生哥，你觉得我残忍？”

她说：“我讨厌她，我讨厌她，我恨她。”

她笑着抬起身，居高临下地盯着怜天独，脆生生地笑着，仿佛说的是什么令人开心的俏皮话：“我恨死她了。”

怀中的小孩儿似乎感受到那来自最亲近血脉的恶意，皱着眉头，不舒服地挣动了一下。

不立嫡长另立他人，这在这个国家中本身就是一件及其荒唐、有违伦常之事，老皇帝到了这个年纪尚且在乎表面的名声，一点无伤大雅的越界可以，让他背负着被后世口诛笔伐的臭名来全一件本就对行将朽木的他毫无益处的疯狂那是绝不可能。再者，幼子尚在襁褓，若改立太子，外戚势大，天下江山改姓谁？无非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老皇帝闹这么一出，实则还是在玩他的平衡把戏，一面又担忧着自己年衰太子力壮，有合理合法的夺权借口，一面又在朝中打压多方势力，从新势到旧贵，恐引火烧身，立个名目罢了。

武昭仪点点头：“可怜我这一身，从头到尾都是个靶子。”

老皇帝天子之尊，不可撞见妇人分娩血事，自然不在永安宫内。他在永安宫旁天子居，只消坐着等宫人传来消息，最后才决定是否动动他的尊驾。

武昭仪垂下眼眸，有汗珠从她额上滚落至长长的睫毛间，汗珠氤氲了视野，她眼瞳中闪着蓝色的幽光，像一只飘动的萤火。昭仪室内不似室外大张旗鼓，只留下了昭仪信得过的亲近几人此刻在忙动。殿内重归沉寂，只剩下女人沉重的喘、息声，她失了太多力气，汗水流成小河，近乎昏厥地倒在绵软的厚枕垫上。那孩子甫一落地就被旁边的宫女接去，立马用轻薄的纱捂住了嘴，擦拭干净污物，将人世的第一声哭喊留在了口鼻间，她好似一点儿也不怕把婴儿捂不出气，使得哭声轻微至几不可闻。

殿内外间，有擅长模仿声音的口技者仍在学着女人的声音哀哀叫唤着，宫人忙碌的跑动，和低声交流呼喊的声音，可里间的人只是沉着身做自己的事，低头垂目，对于一纸之隔的吵闹无动于衷，忠实地担任着木偶的角色。

武昭仪分娩前，永安宫已经开始进入一级全面戒备状态，不进不出，层层封闭，密不透风，一应相关人员在永安宫待命，时刻准备着。

武昭仪勾勾手，怜天独走上前去，听她附在耳边低声：“丛生哥......”

武昭仪手掌盖住了孩子的眼睛，修长的手指划过稚嫩的脸庞，竟留下了红痕。

怜天独早在武昭仪的打点下易容成她亲近的宫女提前混入永安宫，此刻他盯着那宫女怀中的小孩儿肉肉的手脚半晌，还是忍不住上前低声道：“给我吧，不会让她出声的。”

武昭仪叹了口气，失力地倒了回去，她抬手捂住眼睛，闷声念叨着：“我早知道......天从不眷顾我。”

那是个女孩儿，被压抑了哭声，尚且不知险恶一身，命途多舛，只知道非得哭出来不可，然后憋得满脸潮红。

怜天独摇了摇头。

武昭仪低低笑了起来，那笑容好生明媚，好似当年白马胡服的少女，一扬鞭，就策马飞奔出好远：“你看他，模样做得好极了，招摇大摆的，真让人以为这是个多么尊荣显贵的孩子呢？可此刻他坐在殿中岿然不动，连声过问都多余，不知要跟谁有多少算计呢？”

武昭仪像失了耐性一般，她招手让宫人近前服侍擦身穿衣，一边说：“你该清楚，本宫若是还有些理智尚存，万不能让你带走她。”

她笑着回身：“这不是信不信任的问题。”

一群宫人鱼涌上前服侍，不一会儿，从帘幕后走出个奶婆子，她紧抱着怀中的绒布，包裹在温软绒布里面的小孩儿睡得香甜。奶婆子走上前来将怀中的小孩儿递给武昭仪看了一眼。武昭仪漫不经心地一瞥，朝着小孩儿的方向指尖一点：“好，就他了。”

他们早备好了替换的男孩儿，就是为了防着意外的情况。若是诞下皇子自然万事大吉，备着的后手就用不上了，若是诞下了女儿......武昭仪不会诞下女孩儿。

深宫非闹剧，要上演狸猫换太子这一出，最要紧的，便是有一方悄无声息的陨落，最好在这世上彻底销声匿迹，以防着某天翻车。若怜天独非要保着这个孩子，对武昭仪而言，大小是个要命的把柄。

怜天独看着那小孩儿肉嘟嘟的手在酣睡中任不乖顺的挥舞着，他给了只手指戳了戳，小孩儿就立马握住。怜天独想了想，道：“我后日便动身前往泸州，联系上那一头后便会一直留在泸州，此后不再归京。”

武昭仪懒懒地抬了抬眼皮，应了他这打哑谜似的话：“本宫若说不呢？”

怜天独低下眼：“我无能为力。”

当夜，武昭仪诞下皇子，天子大喜，赐名为宸，宫中大赏，举国同庆，唯东宫闭门不出。

两日后，一名宫女趁着大庆采买时跟着宫内采买车驾离开了宫中，她随身带着一个厚厚的布包裹，藏在采买的马车上，竟也丝毫不引人注意。

怜天独坐在离京的马车上从小窗看向远方的金殿鸾屋，看到紫微星一路西移，在动摇了许久之后，终于入主宫位。

老皇帝为了削弱李将军手上的军权，将南川军多方分化，李将军驻地在十分偏远的地方，以至于怜天独提起时除了泸州竟说不出确切地点。

怜天独一路南下赶赴任职，奔波两个多月，也终于在穷乡僻壤里开展他全新的男妈妈工作，京中的后续，就多与他无关了。

实在不行，他等武昭仪入土了以后想个办法把环佩丢进去一起拾吧拾吧埋了或者顺点儿武昭仪两根骨头到陆从生跟前看看能不能起效，反正人身已逝，世间一切或是闹剧或是动荡或是离合悲欢，都与底下的人无关，更何况是一两重的黄土，两尺寸的骨肉，三钱再无归宿的情思？

若是陆从生，或许被过分执念的情思所执着于眼，看不透武昭仪所求而囹圄在执念围成的困斗中。可是在那一夜，武美人在小楼上怀抱白色的小猫，注目着底下韦太傅向怜天独伸出试探的手时，怜天独也在看着她。那小猫受到主人驱使，顺着树影从顶上往下窜时，韦太傅在看不到的地方，怜天独只觉得猫挺可爱。

陆从生或许可能认不清路而停留在原地，怜天独却是在等她。

从那一刻起怜天独便明白，那环佩怕是没法交到琳琅如意手上了。

陆从生越陷越深，而怜天独始终是个局外人。

怜天独给她取名梦也，他自己那奇奇怪怪的姓加在什么名字前边要不就是显得很中二，要不就是显得很倒霉，所以就只叫梦也。小女孩再不能和天高地远的王侯们有什么关系，想来这一群复杂诡谲的关系中也容不下一地婴孩的卧榻之席。

她与琳琅家无关，与王子皇孙无关，是一梦之息，便入尘也。

是个快乐又自由的小姑娘而已。

怜天独虽有很丰富的带娃经验，却没有奶娃经验，他的师弟妹们打从师父捡回来起就是个能往地里旱地拔葱到处跑的小豆丁了，会一口一口师兄的喊人，带起来虽然也有些困难，但带多了就熟练了。从襁褓开始带个尿布都还要随换的奶娃娃，他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

广陵中相熟的门人及怜天独旧友知悉此事，纷纷赶来道贺，祝贺他提前完成多年夙愿，尚未娶妻先行有子，对象还在来的路上，家中就已经提前完成部分征程，算是别样的曲线救国，勉强可行。

怜天独：......

梦也有一双和她母亲一样的蓝色眼瞳，很多时候，她不热衷哭闹，不像一般的小孩儿，只是静静地睁着眼睛看看摇篮外头热闹的人群，看着每天来看望她的人换了一波又一波，开心的时候，她就会抓着逗她玩儿的人的手指摇一摇，笑得特别灿烂。不开心的时候，就闭着眼，谁逗她也不理，装睡，大家都知道她在装睡，但装得特别有定力，任你怎么拆穿，就是不理。装着装着，有时候就真睡过去了。和她名字相衬，梦也一入睡就睡得很香沉，大半的时间都拿去做白日梦去了。

怜天独想是不是刚出生那会儿闹的事留下点儿类似应激的反应了，可小孩儿也看不出多少。

梦也是个彻底的凡俗，仙缘仙骨具无，怜天独就不便常常往返广陵和尘世，因此在梦也小时候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都长居世俗。

梦也五岁那年，太子发动宫变，幸得琳琅将军带兵赶入宫中诛伏逆贼，清君侧，天子崩。皇子年幼，暂不登皇统，武昭仪封西太后，暂代理国事，垂帘听政。

又一年，南川军收编，李是将军上交军权，赶赴江南调任，行江南总督，琳琅将军镇守边疆北漠。

梦也七岁那年，国上下军政统一，西太后铁血手段，大权在握，废皇子，以女子之身登帝位，改立国号元，称宣武帝，无人敢议。

怜天独沉默了半晌，才道：“他自无多时，孩子年幼，几个皇统皆分崩离析，也不曾多亲眷......你，只是为了那点儿私心横竖掣着太子，却是不可能将大统交予他人的。”手机\端 一秒記住《www.》為您提\供精彩小說\閱讀

殿内里外一尺之隔，彷如一个切割开来的世界。

昭仪半抬了抬眼皮，吃力地爬起半身，虽没开口，但身周的大宫女一下就明白了她的意思，走上前来将怀中抱着的婴儿递给昭仪看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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