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庵堂地势开阔，算得上是闹中取静。一眼望去，殿宇沉沉，飞檐凌空，黄墙黄瓦，颇有规模。头山门前面是一块十分宽阔的场地，深灰色的砖有些碎裂了，可见已经有些年代，但很干净。四周围着一圈柏树，高耸入云，枝端的新绿嫩嫩的，充满生气。正如店小二所说，今日庵堂里做善事，所以偌大的场上挤满了人，正门口摆着一长条桌子，上面放着一架架装满了馒头的蒸笼，桌边用铁桶支着一口大锅，里面是很稀的白米粥。整个广场上热气腾腾，充满着和平友爱的气息，这里似乎是一个世外桃源，听不到那些永远没有终结的战争厮杀声，看不到百姓们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惨状。

月明看着，看着一个个衣衫褴褛瘦骨伶仃满面菜色的苦难人，领到一份馒头和米粥时露出的感激和笑容。心里想：这里真好。

“不一样，说出来吓死你！是当今皇上的六皇子，隆裕六皇子，你听清楚了吗？”

“听清楚了。”

有两名年轻尼姑抬着一只木桶从大门里走出来，把桶里的粥倒进大锅里。她们的后面跟随着一个中年尼姑，缁衣缁帽，胸前挂着一串海青色佛珠。中等偏高个子，气度不凡。月明猜测，这一位大约就是九天主持了。于是缓步向她走去。

九天冷笑一声，说：“即使你有这个本事，闯进庵里。空空也不会如你所愿。她是个烈性女子，我劝你千万不要贸然行事，在佛门重地闯下大祸。”

刘大奎一听，勃然大怒，说：“你真是个油盐不进的光头婆，给脸不要脸。你可知道，点名要空空作陪的是什么主吗？”

“不必知道，是谁都一样。”

大汉下了马，一步步走到广场中央，大声说：“叫九天主持出来。”

那个中年尼姑走到桌前，说：“贫尼就是九天。”顿了一下，又说：“今天是本庵施舍行善日，不知诸位到这里来，摆下如此阵仗，究竟为了何事？”

大汉一听，哈哈哈一通大笑，说：“啊，原来你就是九天主持，失敬失敬。我是金陵秦淮河花船帮帮主刘大奎，接到指令，说是今天有一位贵人要来坐一坐花船，指明要四空庵里的空空尼姑作陪。本来，这也是一件寻常小事，但听说九天主持对这位空空保护有加，不得以我才摆了这么个阵仗，有点小题大做了，还请见谅。”说着，双手抱拳，略微躬了下身。

但是，到何处去？哪里才是她俩落脚安身的地方？她想到了桢州妙音庵，那是她的家。每次云游结束，她就会回去庵中静修一段时间。然而，此番不同，桢州是南汉境内的一个海边小城，属广州府管辖。陈元杼刚从那里跑出来，听说皇帝因为陈京泽的儿女双双逃走，在朝堂上大发雷霆，下了一道又一道圣旨，务必将姐弟俩捉拿归案，斩草除根。时隔不久，风声尚紧，此刻回去，岂不等于羊入虎口。

难道茫茫四海，没有一个可以避风的港湾？天下之大，就没有她俩的立足之地？

突然，月明的脑海中浮现出一段往事——

过了三天的约定期，月明不能再等。她深知，虽说是在龙虎镇郊外一条十分隐蔽的船中，但发生了龙山上指挥使失踪，虎山上明目张胆劫囚的事件，官兵的追查搜索一天比一天紧。对她们来说，危险时刻都存在，不敢有丝毫的侥幸和大意。所以，第四天早晨，她带着陈元杼离开了龙虎镇。

九天伫立在那里，不卑不亢的说：“刘施主做的是花船生意，要陪客你们陪去。庵堂乃佛门清静之地，施主的话亵渎了神灵，罪过罪过，赶快收起你的阵仗，为你的花船去吧。”

刘大奎一听，收起了脸上的假笑，不悦的说：“什么神灵不神灵？对我们来说，没神也没灵。尼姑是出家人，但她还是人。空空俏尼姑，客人眼里别有一番不同的滋味。谁叫空空在金陵的街头巷尾有这么大的名声。不用多说，今天我来了，就得带人。”

谢过店小二，月明七绕八弯，沿路又打听了几次，终于看到了四空庵。

店小二说，四空庵是金陵有名的一所庵堂，它的有名，并不因为规模大，而是因为一个法号空空的尼姑。这空空尼姑本是大坊街一户人家的闺女，姑娘名叫孔兆贞，长得漂亮，貌美如花，只是命苦，从小没了娘，爹又嗜赌如命。她十七岁那年，爹欠下的赌债加起来不下百十两银子，走投无路，竟把女儿卖进窑子里。姑娘知道后，怎么也不从，任爹怎么一哭二闹三上吊，姑娘也没有答应。孔父将她关进房里，不料，过了一个晚上，人不见了。孔父到处找，托人在后河里捞，都没有。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窑子里见上了当，逼着姑娘的父亲把两间住宅卖了还钱。孔老爹没吃没住的，又因为他的赌病，也没人敢收留，就这样，在一个寒冷的夜里冻死在大坊街的角落里。时隔不久，街上有人在传，四空庵里有一个新尼姑，活像孔兆贞。有几个好事的，几次三番到庵堂去打探，都被主持赶了出来。主持法号九天，武功不错，三五人近不了身，所以，街面上的混混也都断了念想，有主持保护着，谁也奈何不得。

每个客栈的店小二似乎都很热情，也许是为了招揽生意，也许是因为月明虽然三十多岁，却仍然十分俏丽的原因。当月明背上包袱出门的时候，店小二还为她引了一段路，并告诉她：每月十五，四空庵都要给穷人难民施舍，有粥有馒头，今天五月十五，正好是这种日子，那里一定很热闹。

可是，就在这时，出事了。

随着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杂乱的脚步声，从西街口涌出一群人。为首的是个彪形大汉，骑着马，他在后面跟着数十名随从，手里都拿着长长的木棍或阔背大刀。这群人的突然来到，就像羊圈里闯入几只狼，来势汹汹，把本来欢天喜地的人们吓坏了，本来一片祥和的气氛，也被破坏的干干净净。

“那还不快点交人。”

“交不了人。”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刘大奎恼羞成怒，脸都青了，他盯着九天半晌，最后似乎做出了决定，把手一挥。

这是号令，他身后的一群爪牙立即真的变成了狼，嚎叫一声，举刀使棍的朝大门冲去。这帮打手个个都是五大三粗，又十分凶猛，一拥而上，九天虽有一些武功，震慑那些流氓恶棍还绰绰有余，但面对这么一群气焰嚣张的打手，显得有点力不从心，顾了这边，顾不了那边，护住了上三路，下三路却遭了暗算。她一边还击，一边叫尼姑们朝大门内撤，她想拼一己之力，守住大门。

但是，经不住这些打手轮番攻打，九天已是汗水涔涔，气喘吁吁。月明见九天快要招架不住，自己再不出手怕是不行了。于是伸手在腰带中抓一把钢珠。只见她的手微微一动，无数细小的钢珠呈扇形，朝围住九天的恶徒射了过去。钢珠虽然只有赤豆那般大小，但贯注了月明的五成功力，就如从满月之弓射出的箭，劲道非凡。月明也只是想教训教训他们，所以只是朝下三路打去。这些人眼看即将得手，越发猖狂，兴奋的叽里呱啦乱叫乱喊。而就在这时，突然间一个个都跪在地上，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先是“哎呀”一声，紧接着是“扑通”一声，脸呈痛苦之色，有些想依靠棍棒的支撑让自己站起来，可颤颤抖抖的刚站起来一点儿就又跪下去了，一条腿就如废了一般。

这一突变，让九天十分惊讶，也总算松了一口气。看这些人的模样，像是着了什么道。抹一把汗，抬头朝四周看去，只见左边一棵柏树下站着一名同门中人，身材娇小，看似十分柔弱，难道是她吗？是她帮我解了围？但是除了她还会有谁？这些可怜的百姓，一个个都吓得筛糠似的，挤在一个角落里呢。看她站在那里，神定气闲，似乎对刚才的局面毫不在意，只有见过世面踏过风浪的人才会这样。不知此人来自何方，又怎么会如此之巧，帮了我们四空庵。

九天镇定了一下心神，正要朝月明走去，突然听得大喝一声：“站住！”她停住脚步，抬头看，是花船帮帮主刘大奎。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最吃惊的当然要算刘大奎了。今天他来要人，满打满算是凯旋而归，为了这个空空，也因为有这个九天，他的这帮打手几乎倾巢而出，就算你九天有点三脚猫功夫，我人多势众，不怕你不就范。所以，当他看见九天边打边退，已无还手之力时，心中早已吃了定心丸。谁知瞬息之间，九天居然会反败为胜，明明是败局已定，是什么原因？有帮手？是谁？目光一扫，他也看到了那棵柏树下静静站着的月明，一个三十开外年纪的尼姑，那模样，他轻轻一推，就能叫她跌到几丈开外。除非她有妖法，否则怎么可能于无形之中击倒这么多身强力壮的打手。正在疑惑，看见九天从台阶上一步步走下来，心想，不管怎么样，空空是一定要带走的。只要讨得六皇子欢心，他刘大奎飞黄腾达还不是指日可待，从此花船帮也有了个铁硬的靠山。先制住九天再说！随着这一声“站住”，吸一口气，“蹬蹬蹬”大踏步行至九天面前，冷笑一声：“好厉害的障眼法，居然还有这一招，刘某倒是小看你了。既然如此，我就再来领教领教。”

九天打了一个稽首，念一声阿弥陀佛，说：“刘施主请回吧，空空是不会随你去的。依我看，你的门徒都只是被点中了委中穴，并无大碍，只是一时间气血阻滞，很快就会恢复。”

“如此说来，我的手下并非被你击倒？”刘大奎再次向四周扫视一眼，目光停留在月明身上，冷笑一声，问九天：“难道是她？”

九天明知真相，却不想将月明牵扯进来，连忙说：“她如此娇弱，怎么会。。。。。。”

话未说完，月明身影一晃，已经来到她身边，打断了九天的话，笑着接过去说：“怎么，刘大帮主是不是也想像你的门徒一样，跪下来拜一拜庵堂里的菩萨？”

一直恃强凌弱，横行霸道惯了的刘大奎，哪里受过如此凌辱，气得七窍生烟，顿时，恶从胆边生，想一拳砸她个脑袋开花。反正，一切都有六皇子担着。于是，冷笑一声，说：“好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尼姑，对本大爷也敢如此口出狂言，我就先教训教训你，然后再跟九天算账。”说着，抡起碗口般大的拳头，朝月明的脑门砸了下去。

刘大奎虽没有武功，但有一股蛮劲，此刻他用足全力，自是不可小觑。有一次，他在众人面前摆谱，为了显示自己的力量，他就是用这个拳头，一口气接连击碎了十块一寸厚的墙砖。

一旁的九天看得明白，毕竟她还不知道月明的底细，生怕她吃亏，急忙在她背上推一把，想将她推开，巧妙的避开这一拳的攻击。

不料，这一推却似推在一块生了根的巨石上，纹丝不动。正当她吃惊之时，刘大奎的拳头已经砸了过来，砸到月明头上也只不过电光火石一刹那的时间。可是，就在拳头即将碰到月明脑门的时候，刘大奎的整条胳膊突然像被抽掉了骨头和筋似的，软绵绵的挂了下来。

刘大奎这一惊非同小可，面前的这个尼姑看来真有点妖法，明明要砸到了。怎么会胳膊变蚯蚓，拳头成摆设，一点用都没了？但他心有不甘，举起另一只手。这时，月明本可以给他一点更厉害的教训，但自己毕竟是过客，不要把事情闹得太大，积怨太深。于是，轻斥一声，说：“刘大帮主，你想两条胳膊都被废掉吗？”这一身轻叱，吓的刘大奎浑身打了个寒战，刚握紧的拳头一点一点松开了。

月明见镇住了刘大奎，便走到他身边，悄悄说：“帮主，对不住了，空空尼姑是我的妹妹，我今天来就是要带她走的，烦你禀报六皇子，如果还想要，就到南汉国广州府来找我。”说完，在刘大奎受伤的胳膊上拍了一下，这胳膊顿时恢复如初又有了力气。此刻，他终于领教了这个尼姑的本领，哪里还敢造次。

月明说：“带领你的手下回去吧。”

“可是，他们。。。。。。”

“腿里使使劲，一个个都能站起来了，只是有点麻木而已，又没有受伤。”

听了月明的话，果然，这些打手都一个个站起来了，只是灰头土脸的，脸色很难看。

刘大奎见手下这帮人都已恢复，试了一下，自己的胳膊也没有问题，不由得冷笑一声，对身边的一个打手嘀咕几句，便双手抱拳，对月明拱了几拱，说：“这位师傅说是南汉人，来自广州。俗话说：真人不露相，看似柔弱，却有如此高深的武功。今日刘某倒是长见识了。但不知师傅到金陵四空庵，是路过办事还是落脚？”

月明说：“刘施主问多了，贫尼路过、办事或落脚都与你无关。奉劝一句，无论做什么生意，都要安分守己，千万不要为了赚钱或是趋炎附势，去做一些伤天害理的事。”

刘大魁再次拱了拱拳，笑着说：“师傅教训的是！”说着，回过头对刚才耳语的手下大喝一声：“还不快动手。”

前来领取一份施舍米粥的人们，纷纷挤在一个角落里，露出惊恐的神色。有人用手掩住自己的嘴，生怕忍不住会尖声怪叫起来。

三年前，桢州妙音庵的天竹主持因为月明会武，所以派她将三部珍藏的经书护送到金陵的四空庵。这三部经书是《道行般若经》、《法华经》、《妙法莲华经》。其中这部《莲华经》是珍稀之品，因为四空庵的主持与妙音庵渊源颇深，交情匪浅，妙音庵的主持这才答应借给她们抄录。所以，临行之时对月明千叮万嘱，不得大意丢失。

金陵地处江南，十分繁华，当时是南唐国的都城。月明日行夜宿，到了武汉，沿长江北上，健马飞驰，足足走了二十多天，终于进入上有金陵二字的城门。一路平安，月明心中松了一口气，找一家客栈住下，次日一早，按照店小二指点的方位，背了包袱，往四空庵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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