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迟回过头不再去看，脚下不时传来踩雪的咯吱声，蓬松的雪被压紧压实，印下一个个鞋底的花纹。他哈了口热气，“你信吗。”

应无予走在他右后方，他不紧不慢的跟在穆迟身后，狮子圈领地般把穆迟笼罩在里面。他的手虚虚揣在口袋里，只要他想，在穆迟有危险时便可以用最快的速度出击。

纸扎店距离小区不远，十几分钟就能走到。店里只有老板一个人，他穿着破旧的棉衣，发黄的棉花从缝的并不牢实的缝隙里冒了出来。远远一看，宛如他身上长了白毛。

老板年纪很大了，粗粝的双手有冻疮，扎纸人的动作依旧轻快熟练。

他垂眸看着穆迟，思绪却在穆迟该换药的伤口上，“你该换药了。”

火/热的烟头遇到冰冷的雪，“滋啦”一声，惨白的烟和雪混在一起，穆迟一个激灵回神，没有应声。

也许是意识到自己语气不好，应无予也沉默片刻，再次点燃根烟。

第二支烟即将燃尽时，穆迟动了动冻到麻木的腿，“咱们走吧，快要关门了。”

看着他这副模样，应无予有些憋闷，深深吸了一口烟，浓白的烟雾喷出去也没感受到畅快，“你同情她。”

穆迟夹烟的手一抖，没吭声。应无予说对了一半，他的确觉得女主人可怜。不过，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事情还未露出原貌，急着做做判断倒也不必。

一双微凉的手突然托住穆迟的下巴，他嘴里还咬着烟，手就定定的支在了空中。头些微扬起，穆迟和那双深邃的眼睛对视，应无予眯着眼，眼里的光泽暗淡了许多，“在地狱里没有人需要你同情，他们或许像你我，或者作恶多端。鱼龙混杂，你分的清吗。”

“明天是头七，”女主人停下手里动作，“她一定会回来。”

头七，死后七天，死者魂魄归家的日子。

喜妹生前住在这套房子里，一定会回来。

女主人叹了口悠长的气，遗照前的蜡烛火苗来回躲避，在照片上留下了深厚的阴影。

应无予手指用力，把穆迟的脸转向一旁的灵堂，“看清楚，我们从不属于这里，到来的唯一意义是回到属于我们的世界。”

穆迟怔愣，叼在嘴里的烟在风中自燃，猛的被应无予抽走。他的手指拂过烟蒂上的牙印，反手按在了垃圾桶边沿。

女主人的小区虽然老，但却挨着这里最大的集市。路过灵堂时，供桌上的蜡烛早已熄灭，黑白电视还在咿咿呀呀唱着，花圈上的挽联随风飘动，瘦瘦的竹竿斜倚在地上厚厚的雪里。

“家里老人都说要在头七烧纸梯子，”女主人轻声道，“让死去的人回到天上。其他东西我都已经准备好了，只剩下纸梯了。”

穆迟和应无予对视一眼，点头答应了。询问了路线后，两人一起出门，留下了老李和女主人在家。对于这个决定老李满口同意。

穆迟狐疑的看了他一晚，再次问道：“你信女主人的话吗。”

“信不信没意义，”应无予手指动了动，摸出两根烟，其中一根放在了穆迟手里，“我们只需要完成任务。”

“我扎了一辈子纸人，”老板说道，“你要什么我这里都有。”

他抬眼看了看穆迟两人的打扮，“手机也是可以扎的。”

“……”穆迟道，“我们要纸梯子。”

老板放下手里扎了半截的纸人，啧啧摇头，“年轻人呐，什么也不懂。那个不叫纸梯子，那叫天梯。”

“过头七烧天梯，可以让他直接上天庭。”老人咳了两声，指了指藏在一堆金箔元宝后面的门，“就在那里面，你们自己去找。”

两人没多计较，移开金箔元宝进了后面的屋子。

房门刚一打开，穆迟愣住了。

满满一屋子，全部是纸扎人。有眼睛的，没眼睛的，一排排，一列列，整齐排在一起，在昏暗的灯光下竟然有阴兵的感觉。 m..coma

应无予面色不变，空中挥散不去的浆糊味和金箔味还在他忍受范围内。

“远处看和真人一模一样。”穆迟低声赞叹道。

“我做了一辈子，”老板不知道怎么听见了，“你打听打听，就没见过比我手艺好的。”

这些纸扎人栩栩如生，占据了整个屋子，穆迟和应无予翻找半天才在角落里看到老板说的“天梯”。

竹竿质地，外面刷了一层金箔，总共有七根阶梯，拿在手里轻飘飘的。穆迟拍了拍手上的灰，抬眼起身时猝不及防看到应无予身后的纸人扭过了头，两颗大眼睛盯着穆迟，划开的嘴似乎勾起了恶劣的笑。

冷汗嗡的一下自额头冒了出来，身上的棉服变得沉重，压的穆迟喘不过气来。

“你别动，”穆迟一把攥住应无予的手，眼睛紧紧盯着那个纸人，“后面有东西。”

两人手掌相接，应无予反客为主，轻声问道：“怎么了。”

“你身后的纸人动了，”穆迟咽了口唾沫，“正在看着我。”

穆迟的手发凉，应无予在他指尖捏了捏，“要不一把火烧了吧。”

穆迟瞥了他一眼，他们是来买东西的，不是来找茬的。老板的屋里全部是纸制品，火一起来肯定没办法控制。

应无予眼睛闪动，攥着穆迟的手指也不老实，拇指在他的动脉处蹭了蹭，“你说呢。”

身后纸人的脑袋还在不停扭动，眼看就要一百八十度反转，虚假的眼睛偶尔眨一下，嘴角已经咧到了耳根。

他清了清嗓子，正要说话，门外突然想起一阵粘稠的咳嗽声。声音在屋子里回荡，穆迟心道不好，下意识睁大眼睛，眼睁睁看着纸人快速恢复原位，闭上了眼睛。

老板这时在门外不耐烦的喊了一声：“找到了就出来，别打扰他们。”

穆迟：“……”

他们？

穆迟猛的回神，带着诧异的眼睛捕捉到了应无予眼中的笑意。

“你看出来了。”穆迟提高声音。

应无予松开手后退，“闻出来了。”

他的鼻尖微红，和旁边发白的皮肤形成了差异，眼尾的笑意越来越大，终于忍不住勾起了嘴角。他这一笑，穆迟也绷不住了，嗤了一声，推开他走了出去。

他这么一打岔，在小区楼下的不愉快消失在了弥漫满屋的金箔味中。

见他出来，老板头也不抬，“把钱放那。”

穆迟下意识摸了摸兜，后知后觉想起来他没钱，“他付钱。”

应无予出来时穆迟已经拿着纸梯出去了。

“小伙子，”老板打了个哈欠，“追人哪有你这样的。”

应无予摸钱包的手一顿，等着老人的下文。

“和扎纸人一样，”老人拿起一根竹条，“你得有耐心，知道在什么地方折起来不会折。”

应无予黑黝黝的眼睛闪了闪，把钱放在了柜台上。

等他走后老板伸长脖子看了眼桌上的钱，嘿嘿笑了一声，语调轻快的哼起了唱词。

一来一回，外面的雪越来越大，天色沉沉，今晚的雪会更大。

回到女主人家，两人迎面碰到了个陌生男人。

说是陌生，但又有些眼熟。

穆迟沉思片刻，“你是女主人的男朋友？”

男人“嗯”了一声，“是，我叫陈适。”

陈适，是穆迟在女主人房间里看到的三人照上的男人，女主人的男朋友。

他长相周正，身量很高，站在门后，快要碰到门框顶，就连身量高挑的应无予也要微微仰头看他。他穿着简单的羊绒衫，手臂处鼓囊囊的，显然是真的肌肉。

“进来吧。”陈适给两人让开路，顺手接过了应无予手里的纸梯。

“我有生意耽搁了，”陈适道，“听到噩耗后就赶了回来，没想到还是没见上最后一面。”

他表情凝重，眉宇间有很深的一道痕，那是经常皱眉留下的。尽管不应该在接触不到半小时的时间里，穆迟还是感觉到了这是个老实巴交的男人。

“你们回来了。”女主人从房间里走出来，她又换了一身衣服。这件衣服泛着暗红，反倒衬得她脸色不再惨白，有了些人气。

纸梯买回来，所有的东西便都准备齐了。

陈适将储藏间里的骨灰，遗照和蜡烛全部转移到了客厅，摆在了茶几上，移开沙发放上了烧纸用的铜盆。

穆迟看了眼手表，现在不到晚上七点，外面的天却已经黑透了。从窗户看出去，能看到簌簌而下的雪，地上已经盖了厚厚一层。

灵堂里的光已经熄灭了，从四楼看下去是一团黑乎乎的影子。

“真的会回来吗。”穆迟低声问应无予，他长这么大，还从没亲眼见过头七。

“会。”应无予点头，“死人有望乡台一说，头七回家后就要登上望乡台看家里最后一眼，之后转世投胎。”

穆迟看着他，“你的意思是……”

“牵挂的人还没见到，当然会回来。”

穆迟沉默的点燃烟，垂着眼皮，遮住了那双会表达情绪的眼睛。

“你们能帮我一个忙吗，”女主人说，“我不太想出去。”

穆迟点头：“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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