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孟頫道：“我也一起敬那前辈。”

高亮当仁不让，爽快道：“好！我替那前辈喝了。”

关汉卿虽是放浪的性子，却也听得精神一振，问道：“那你们修行图的什么？”

高亮嘴角上扬，真真是骄傲的神情，说道：“我辈所谓‘仙宗’，修的只是两个字。”

这一轮酒喝完，三人虽各有所想，却都心潮起伏，一起看着天，半晌没人说话。

“不贪图人间香火。”

赵孟頫也是天资过人，只这一句，便有所感，应声道：“二哥所言极是，道门本是有宗而无教，自释教西来，诓骗信徒，聚敛资材，道门受其污浊，未能洁身自好，真黄老之耻也。”

高亮道：“诓骗之术，不过专取人心最劣之根而下手尔。于是编造谎言，说什么一念而成佛，无须修行，引诱贪图捷径之世人；说什么来世因果，掩盖现世之是非。”

关汉卿也道：“我自然是更没听说过，但我在大都住了这许多年，刚好去过河北镇，对那里还算熟悉，当地人也没提起过有个潜真洞啊。”

高亮笑道：“他们自然没听说过，因为我们设了障眼法，寻常人找不进去的。至于三弟所说的宗门嘛，你自然是没听说过的，因为原本就与世俗的道门大不相同。”

赵孟頫道：“愿听二哥指点。”

赵孟頫道：“我当然认识，只怕没人不认识。”

关汉卿道：“看来还是个大名人了。”

赵孟頫道：“依我看……那位前辈就是……辛稼轩!”

关汉卿道：“他又没说，我如何能知道？难道你认识？”

高亮微微一笑：“其实这区别，说简单也简单，我们修的是纯粹的道。”

“何为纯粹的道？”

关汉卿心中欣喜，说道：“行，那我敬二弟一杯，也当敬那位前辈了。”

关汉卿道：“你要是二十岁就跟辛稼轩一起征战，那我真不能做大哥了，我得叫你大哥，不对，大爷，也不行，得大爷爷……”

高亮这才回过神来，对关汉卿道：“得了，别胡说了，泰山茶楼那天，你不就说了，神仙也改不了了。”

过了好一会儿，赵孟頫道：“二哥，你倒是在何处投师，修得这般本领？可比我们全真派厉害多了。”

高亮也不犹豫，直接答道：“燕都西南一百里，奉先县河北镇郊潜真洞，燕都潜真派。”

“哪两个字？”关、赵齐声问道。

“牺牲！”

三人片刻无语，俄而赵孟頫问道：“愿闻其详。”

高亮道：“三弟，你乃饱学之士，定当知道‘牺牲’二字为何意啊……”

赵孟頫道：“以我所学，牺牲乃是，祭祀所用，体健、色纯、形全之性命。”

高亮道：“对啊，那么，为何要用牺牲？”

赵孟頫道：“《周易·萃[a1]》云：‘用大牲，吉。’”

“吉，说的只是结果，可为什么要用呢？”高亮特意把“用”字加重。

关汉卿插言道：“那必是因为有了灾祸呗，或者怕有灾祸呗。”

高亮道：“大哥正所谓本心天真，不被文牍所困啊。”

赵孟頫一听，心中惭愧，说道：“兄弟着实受教。”

高亮接着说道：“凡有大灾祸时，为保苍生平安，则用大牲，可是，何为‘大牲’呢。”

赵孟頫低头思索片刻，突然抬头，面露惊恐：“人牲？”

高亮道：“是以人祭祀不假，但非是蒙昧之时的屠戮献祭，而是自愿舍身之士。”

赵孟頫道：“恰如萨埵duo太子舍身饲虎[a2]？”

高亮笑道：“舍人命而救虎命，若不是被摔坏了脑袋，便是为了，哄骗百姓服从恶人，服从昏暴的君主。难道说，供奉恶人也算做善事么？最早编这故事的，不是傻、就是坏。这样的谎话，偏就会有人信？真的是外来的和尚好念经呢。”

关汉卿道：“太对了，我早也就讨厌他们这般颠倒人伦的胡扯。”

赵孟頫闻听，更觉羞愧，不住点头。

高亮道：“自愿牺牲者，无非也只为了两个字：苍生！苍生者，天下之万民也，可不是天下的畜生。”

赵孟頫道：“兄弟惭愧，读书不求甚解，流于文字，黄老之学，恐怕是要重新学过。”

高亮道：“哎，三弟，切莫执念太重啊……”

赵孟頫不解道：“请二哥明示。”

高亮道：“我中华大道，岂是黄老一家？孟子曰：‘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a3]’说的不就是，要在天下危机之时，要为苍生挺身而出，舍己而为人么？”

关汉卿拍掌道：“可不是嘛，这就是‘牺牲’嘛！”突然又愣住道，“二弟，那你们修炼，就是为了去做牺牲么？”

高亮含笑道：“不错！修炼，就是以道殉身，牺牲，就是以身徇道。为保苍生，天下总要有人担此使命，便是我们所说的‘士’。”

赵孟頫问道：“那你们仙宗修炼什么？”

高亮道：“也不过是两个字：纯粹[a4]。”

关汉卿满满斟了一杯酒，举案齐眉：“二弟，大哥敬你一杯，我盼天下苍生永无灾祸。”

高亮并不推让，接过便干了，接着笑道：“大哥，你这话可有私心啊。”

关汉卿道：“那是自然，我不是圣人，也不是文丞相那样的英烈，肯定是惦记天下在后，惦记兄弟儿女在先。”

听关汉卿提及文天祥，赵孟頫问道：“如此说来，你们和文丞相是同宗了？”

高亮道：“文丞相未入仙宗门派，但他是国士，乃万民之楷模，我辈只是拱卫之士，岂敢与文丞相相比？”

赵孟頫道：“哦！怪不得歃血那天，你来之前，你师父和师叔说到，只要文丞相在就好，其他几人到齐不到齐，虽不圆满，但无大碍。”

关汉卿问道：“对呀，如果文丞相是国士，那我们那六个人算是什么角色？”

“这个嘛……”这一下倒把高亮给问住了，“那天的祭礼，我也是第一次见到。”

赵孟頫问道：“那天的古琴，又是件什么宝物？”

◇◆◇本章注释◇◆◇

[a1]萃，卦名，《釋文》：“彖及序卦皆云聚也。”

[a2]西魏佛经《贤愚经》记载的故事，讲的是，印度宝典国的三太子，为了救快要饿死的老虎，舍弃自己的生命喂老虎的故事。

[a3]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出自《孟子·尽心上》。

[a4]1939年《纪念白求恩》：“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

赵孟頫道：“二哥，我自恃有些见识，又是道门弟子，却从未听说过此门派，属于哪一宗门？”

关汉卿一口酒喷出来：“二弟，真的么？”

高亮没说话，似乎还在陷入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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