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叫李莱儿往广陵求悟道的机缘，他其实只是想亲眼看看她。

只可惜李莱儿凡胎肉身，在断尘缘上果真断了尘缘，没能踏入广陵山门，自然也就没有机会见上他一面，那点儿因缘，在断尘缘上就耗得一干二净。

在九思者他们真正的外界中，虽李莱儿耗费了一生的时间，但她在古稀高寿之时就已经完成了最初的版本，后虽随着时代变迁多有完善，在李莱儿那儿却是已经完成了她的所愿，并不曾有什么赶着写书的情节。在她过身之后，以李途之为首，她的学生们继承了她的遗志，带着同文之书向四方传播，其中增改删进许多，都含着她的授意。

可在这里，书同文几次提起同文之书‘尚未著完’，九思者稍一想，就觉得或许那同文之书就是当前时间线的阵法节点所在。

九思者一觉醒来，李莱儿已过了百年身。

书同文道：“李先生确实有着超越世俗的眼光，虽荚中院误解了先生真意，背离初衷，已偏离了路途，但先生所著同文之书中国，却真正存在着万法的影子。李先生提出的‘广纳’之说目前仍不明朗，可能先生自己也尚未搞得清楚，他留下了两个对‘广纳’的解答。荚中院是其一，同文之书便是其二。”

“如今的荚中院早已失了‘广纳’的真意，院内没有人能够传接李先生的遗志衣钵，只单单知道继承了这种说法，成了一个虚的表壳，但藏在其中的同文之书是李先生亲著，仍旧货真价实，同文之书的存在证明‘广纳万法’确有其事”

书同文叹了口气：“原本荚中院若真能好好经营，假以时日或能成为一方传说之所，至少不像现在这样四不类。只可惜他一生都在追赶时间，企图著完同文之书，太过专注，以至于没能顾及身后的学院，荚中院竟走成如今的路子。我是真为李先生叹惋，以李先生之能，若再给先生一点儿时间，说不定他真能参透完整的广纳之说，完成同文之书。”

小木人低着头，想，这不像‘广纳’，倒像是‘收集’。荚中院有些古怪，像是在收集着什么。

书同文见小木人沉默良久，便知他是想到了。

书同文笑了笑：“木人兄弟想得没错，我并非是为了荚中院授课而来，而是为了那同文之书。”

“若想和，必藏不同。”

李莱儿在西行国挣扎的时间里，九思者本尊沉睡在遥远的广陵之上，他的各个化身连接本尊，之间互相没有联系，发生了什么仅限于“稍有感应”，仅此而已。而化身的经历反馈到本尊身上，连一段记忆都算不上，只是像读故事一样的“知道”，然后凭借着这点儿所谓的知道“入梦”，本尊隐约有所觉。

九思者昔年尝试悟道，企图靠这点儿“所觉”叩开道果的门，属实异想天开。悟也悟得半残半缺，明也明得不明不白，这点儿寡淡的经历，唯一留下的浓墨重彩独是李莱儿的身影。

书同文笑完了，才将小木人捧到眼前的水平，没直接回答九思者的问题，而是看着他道：“木人师弟出身广陵正统，想必比我更清楚，荚中院主旨广纳天下万法，这本身就是伪命题。”

九思者：？

为了词典新编之幼儿识字版？这是什么说法？

他藏了一点儿私心，在李莱儿神魂中种下了因缘，为她指明了广陵的方向。否则凭那丁点儿仙缘，李莱儿是不可能那么顺利就能寻到广陵所在。

他悟道悟得懵懂，却明了李莱儿的一生。

万千化身之期尚未结束，他也就在梦里的闭关中出不来。本尊唯一一次见到李莱儿，是在李莱儿的入梦中。她在他化身的种子树下睡着了，迷迷糊糊入了梦，在梦中，李莱儿就只这么小小的一团，蜷缩在他的脚下，好像永远都是那个挣扎在小山村里，天真又渴求的小姑娘。见识了一点点微芒，所以眼中只能看着光，于是整个人光芒万丈。

那之后，九思者自觉在专业实践中的局束，转型成理论型，荚中院的长青木凋零枯萎，他也就再也没关注过西行国了。

九思者记忆有限，但他确实记得那时的“荚中院”只是个小作坊式的学院，每个学生都能得到先生的悉心指导，若有人远道而来像李莱儿求教什么，李莱儿确实来者不拒，但每个人都会明确的分门别类，作客一段时间后又再度启程，那是真正的传道受业解惑的场所。李莱儿也不曾那么执着地追求什么‘广纳天下万法’的天真说法，她是真正见过‘万法’的人，又怎么会执着与表象的‘广纳’？

除了同文之书这一点外，九思者是真正亲历过当前时间的人，他听着书同文的话总觉得哪里对不上，便又试探了一句：“同文之书尚未完著？”

书同文奇怪看了他一眼，小木人一张木脸，也读不出什么表情，他便笑道：“怎么木人兄弟和李桑兄弟都这个反应？大约是你们长居广陵，对俗事不大清楚？”首发l https://www. https://m.

书同文说：“同文之书如此海册，李先生病逝时未知天命，却是不惑之年方才落笔集册。短短几年时间，就算是个神仙附身也来不及，何况李先生算得上年轻，又被病体拖累，眼界所限，能提出广纳之说并试着解答已经十分了不起了。”

九思者一愣。

书同文没发觉他的异状，接着道：“虽说尚未完著，但据我爱人所说，同文之书此时已经可见某种道果的雏形，若有机缘能够完著兴许真可以成就道果。我此行来便是为此，我爱人因事绊身暂时脱不开，我便替她来看一看。借观旁的道果成形，或许能以此完善她的道果。”

————————

“先生，今日太晚了，歇下吧？”小弟子揉着眼睛，问了旁边趁着丁点烛光仍在伏案作书的男人。小弟子本是侍候在一旁帮忙查递书卷的，不过他年幼，身体和精神都撑不了那么久，到了夜深就一直控制不住地打盹，此时已经睡了一个囫囵的整，被从门缝漏进来的寒风一吹，才吹出了清醒的片刻。

“先去睡吧，我稍后休息，今日辛苦你了。”伏案的男人声音轻柔，说着感谢的话，头却不回地埋在灯烛那一圈昏黄里。

小弟子小小声地叹了口气，先生身子不好，今日轮到他近身照顾，可先生日也作夜也作，专注得几近癫狂，根本听不见劝，他们也早都习惯了。若是那几位早年跟着先生一同游学的几位弟子在还好，劝劝两句总会应付一下，他们这些小辈儿隔着礼数，却是不敢多说的。

小弟子照例又劝了两句，却只得先生敷衍似的“嗯嗯”两声，他实在撑不住，只得偷偷换了半残灯芯的灯盏掌光，短短一截灯芯，烧烬了也就没了，没了掌光，先生自然会歇下的。他们这些小弟子也只能从这种这样的小细节里悄咪咪地让先生尽早休息。

做完这些，小弟子乖乖地道了晚安，把漏风的门缝严丝合缝地关紧，省得冷风吹着先生，便回到自己的房间睡觉去了。

屋内，在先生的身后，两道若有若无的气息仍在屋子里头石头一样的杵着，无论是小弟子还是先生都没注意到他们俩。

李桑自己算了算，他被转到这里之后大概过了有几个月的时间，眼前的这个男人在这段时间里一直保持着这个状态，除了打发似的吃个饭和简短地眯一下觉，其他时间里基本都是趴在桌子前不停地写着东西。他刚来的时候男人还会在早间抽一点时间跟自己的弟子们讲讲课，到了后面连讲课的时间都鲜少，换成了侍候的小弟在旁问，他一边写着一边回答，小弟子再将回答抄录，给其他讲课的先生授学。

他刚来的时候，男子估摸着已经是有些进入这样的状态了，写东西的时间占了大半，但还没这么疯魔，虽然看着也瘦削，好歹还能撑得起衣服架子。短短几个月，他愈发急促，像是在追赶着什么。人那么一点精神，哪里撑得住这样的消耗，他日也熬夜也熬，熬得几近油尽灯枯，快到了尾声。

他们俩现在的状态很奇怪，像是鬼魂，游离在世界之外，这个世界接触不到他们，他们也不能对这世界做出什么反馈。

怜天独坐在李桑的身旁，只是看着男人一直写一直写，其他的什么也没做，李桑问，他就说，还要等一等，于是两人一等等了几个月，一直在看着男人写书。娱乐生活也没有，只能自娱自乐，十分枯燥。

这里仍是荚中院没错，男人的身边又总是有人左一声先生又一声先生的，他在这院中明显处于主导地位，再加上看了他写东西写了几个月，李桑就是再没常识也该认得眼前人了。

李桑看着那点儿被剪过的灯芯摇摇晃晃，短短这么一截，似乎马上就要熄灭。他终于没忍住问了一句：“师尊，师姐......李莱儿不是位女性么？”

“嗯？”怜天独回过神来，听清了他问的问题，便道，“是啊，现在也是啊，扮的男相而已。李莱也是她曾经男装时用的的化名，这里倒是没什么不同。”

怜天独想了想，说：“大约是其中有些什么我们不知道的变故吧，我印象中她应当不是这样的，这个世界的时间线和我们不同，有一点变数，便能变化出许多，已经和我们之前经历过的事不一样了。”

李桑“唔”了一声，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心下一咯噔：“师尊！”他连忙叫住怜天独，“这里如果已经出了变数，和我们那儿不一样，我记得我转到这个时间点前，刚听那边那个‘书同文’提起，这个李莱不到五十便已经——”

怜天独背对着他，闻言只是沉默良久。从小弟子离开房间起，他就一直是这个姿势了，怜天独像是想看着什么，一直注视着俯身在案上的李莱。

很久后，李桑才听到一声轻轻地叹气：“是啊。”

怜天独说：“也就到这里了。”

李桑一愣，下意识接道：“什么时候？”

怜天独抬头轻轻一点，示意李桑看过那圈黯淡了几分，已经烧到尾端的灯芯：“灯尽以前。”

他好似在什么时候也说过相同的话，那时候，有个老妪面色一片平静望着天光。

而此刻，男人不知前途，只有预感，于是只管奋笔作书，追赶时间。

终究徒劳。

房间内黯淡了下去，毛笔上沾了重重的墨痕，顺着垂落的力道被挤进了倒在桌上的人怀里。墨水氤氲衣裳，又顺着衣裳染了一点下头的书卷。好在隔着几层衣裳，终究是没毁掉这一份最后的手书。

怜天独隐约记得，他曾经那么向往海风的味道，却停留在了一个风吹不透、光照不进的房间里。要等到天亮了早晨来侍奉的小弟子起床，他才能离开这困住他的房间。

然而执念还在继续，心不甘情不愿，只是力所不能及了。

曾经遗书的灵智愣怔着看到那晕染开的墨迹顺着衣裳沾到了自己的身上，它觉得这不对，不应该是这样的，可它喊不出声，改变不了什么。它有心想把伏在他身上的男人扶起来，或是大喊大叫，把睡在旁边房间的弟子们都喊过来，可它什么也做不到。

这不对，遗书想，不是这个样子的。

他应该，她应该，走了很远的路，做了很多的事，在未竟的故事中口口相传，心心念念得偿所愿，在学生们的敬仰和憧憬间成为传说，而不是在这么一间憋屈的小房间里停止了呼吸。

——连那场那么大的风雪都没能叫他停下来，何况只是一个根本不怎么冷的冬天？！

这不对。

遗书着急起来。

“师尊——”它喊道。

不应该是这样的啊？！

豺狼和羚鹿怎么共处？山鹰又如何低伏走路？用一个笼子把所有的东西都收归一处，可算不上什么包容。

她游走了许多地方，参与了太多化身的人生，以至于能够让他在所有化身的经历间拼拼凑凑起来，拼凑出一个李莱儿的人生，几乎成了他另一道化身。

他从梦中回身一看，睡梦的感悟像是隔着茫茫的雾气，一片苍茫中，只那个小姑娘的身影那么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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